与太学诸生喜诣阙留阳城司业书城字亢宗,自谏议大夫迁国子司业,以事出为道州刺史。太学诸生诣阙请留之,公遗诸生书,勉励其志。时公作集贤正字云。
二十六日,贞元十四年九月也。
集贤殿正字柳宗元敬致尺牍,《说文》:牍,书版也。长一尺,故云尺牍。
太学诸生足下:始朝廷用谏议大夫阳公为司业,《阳城传》:德宗召城为谏议大夫。及裴延龄诬逐陆贽、张滂、李充等,城乃约拾遗王仲舒,守延英阁,上疏极论延龄罪,且显语曰:「延龄为相,吾当取白麻坏之。」贞元十一年七月,坐是下迁国子司业。
诸生陶煦醇懿,熙然大洽,于兹四祀而已,诏书出为道州。贞元十四年,太学生薛约言事得罪,谪连州,城送之郊外。帝恶城党有罪,出为道州刺史。
仆时通籍光范门,通籍者,按《汉书》注,为二尺竹牒,记其年纪、名字、物色,悬之宫门,按省相应乃得入,是为通籍。
就职书府,闻之悒然不喜。非特为诸生戚戚也,乃仆亦失其师表,而莫有所矜式焉。一有「既」字。
而署吏有传致诏草者,仆得观之。盖主上知阳公甚熟,嘉美显宠,勤至备厚,乃知欲烦阳公宣风裔土,一无「知」字。
覃布美化于黎献也。遂宽然少喜,如获慰荐于天子休命。然而退自感悼,幸生明圣不讳之代,不能布露所蓄,论列大体,闻于下执事,冀少见采取,而还阳公之南也。翌日,退自书府,就车于司马门外,闻之于抱关掌管者,道诸生爱慕阳公之德教,不忍其去,顿首西阙下,恳悃至愿乞留如故者百数十人。城之出,太学诸生何蕃、李傥、王鲁卿、李谭等二百人,顿首阙下,请留城。守阙下数日,为吏遮抑不得上。
辄用抚手喜甚,震苹不宁,不意古道复形于今。仆尝读李元礼、李元礼,李膺也。传云:太学诸生三万馀人,郭林宗、贾伟节为之冠,并与李膺、陈蕃、王畅更相褒重。学中语曰:天下模楷李元礼。
嵇叔夜传,《晋书》:嵇叔夜名康,坐吕安事,将刑东市,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,不许。
观其言太学生徒仰阙赴诉者,仆谓讫千百年不可睹闻,乃今日闻而睹之,诚诸生见赐甚盛。
于戏!音乌希。
始仆少时,尝有意游太学,受师说,以植志持身焉。当时说者咸曰:「太学生聚为朋曹,侮老慢贤,有堕窳败业窳,音庾。
而利口食者,有崇饰恶言而肆斗讼者,《左传》:文十八年,毁信废忠,崇饰恶言。
有凌傲长上而谇骂有司者。《汉书》:立而谇语。谇,苏内切。责让也。
其退然自克,特殊于众人者无几耳。」仆闻之,恟骇怛悸。恟,许勇、虚容二切。怛,当割切。悸,其季切。
良痛其游圣人之门,而众为是沓沓也。《孟子》:事君无义,进退无礼,言则非先王之道者,犹沓沓也。沓,徒合切。与沓同。
遂退托乡闾家塾,考厉志业,过太学之门而不敢顾,尚何能仰视其学徒者哉!今乃奋志厉义,出乎千百年之表,何闻见之乖剌欤?剌,卢达切。
岂说者过也,将亦时异人异,无向时之桀害者耶?其无乃阳公之渐渍导训,渐,子廉切。渍,疾智切。
明效所致乎?未如是,服圣人遗教,居天子太学,可无愧矣。
于戏!阳公有博厚恢弘之德,能并容善伪,一无「并」字。
来者不拒。曩闻有狂惑小生,谓薛约也。
依托门下,或乃飞文陈愚,丑行无赖,而论者以为言,谓阳公过于纳污,《左传》:川泽纳污。
无人师之道。是大不然。仲尼吾党狂狷,《论语》:吾党之小子狂简,斐然成章,不知所以裁之。狷,古显切,又古县切。
南郭献讥;《荀子·法行》篇:南郭惠子问于子贡曰:「夫子之门何其杂也?」子贡曰:「君子正身以俟,欲来者不拒,欲去者不止。良医之门多病人。隐栝之侧多枉材,是以杂也。」
曾参徒七十二人,致祸负刍;《孟子》:曾子居武城,有越寇。曾子曰:「无寓人于我室,毁伤其薪木。」寇退,则曰:「修我墙屋,我将反。」左右曰:「寇至,则先去以为民望;寇退则反,殆于不可。」沈犹行曰:「是非汝所知也。昔沈犹有负刍之祸,从先生者七十人,未有与焉。」
孟轲馆齐,从者窃屦。孟子之滕,馆于上宫。有业屦于牖上,馆人求之不得。或曰:「若是乎从者之也。」曰:「子以是为窃屦来欤?」曰:「殆非也。」
彼一圣两贤人,继为大儒,然犹不免,如之何其拒人也?见《论语·子张》篇。
俞、扁之门。俞跗、扁鹊,皆良医也。
不拒病夫;绳墨之侧,不拒枉材;师儒之席,不拒曲士,理固然也。且阳公之在于朝,四方闻风,仰而尊之,贪冒茍进邪薄之夫,庶得少沮其志,不遂其恶,虽微师尹之位,而人实具瞻焉。与其宣风一方,覃化一州,其功之远近,又可量哉!诸生之言非独为己也,于国体实甚宜,愿诸生勿得私之。一无「得」字。
想复再上,故少佐笔端耳。勖此良志。勖,音旭。
俾为史者有以纪述也。努力多贺。努,奴古切,勉也。
柳宗元白。
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立,史无传。《新史·年表》云:潭州刺史彪之孙。不书爵位。观其求师好学之志,公答以数千言,尽以平生为文真诀告之,必当时佳士也。书中谓「余居南中九年」,此书元和八年在永作。集有《送韦七秀才下第序》,言中立文高行愿,而不录于有司,当在此书后作。中立于元和十四年中第。
二十一日,宗元白:辱书云欲相师,仆道不笃,业甚浅近,环顾其中,未见可师者。虽常好言论,为文章,甚不自是也。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,乃幸见取。仆自卜固无取,假令有取,亦不敢为人师。为众人师且不敢,况敢为吾子师乎?
孟子称「人之患在好为人师」。由魏、晋氏以下,人益不事师。今之世,不闻有师,有辄哗笑之,以为狂人。独韩愈奋不顾流俗,犯笑侮,收召后学,作《师说》,因抗颜而为师。世果群怪聚骂,指目牵引,而增与为言辞。愈以是得狂名,居长安,炊不暇熟,又挈挈而东,如是者数矣。屈子赋曰:「邑犬群吠,吠所怪也。」出《怀沙赋》。
仆往闻庸蜀之南,恒雨少日,日出则犬吠,馀以为过言。前六七年,仆来南,二年冬,幸大雪,逾岭被南越中数州,数州之犬,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日,至无雪乃已,然后始信前所闻者。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,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,不以病乎?非独见病,亦以病吾子。然雪与日岂有过哉?顾吠者犬耳。楼曰:此子厚薄处。
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,而谁敢怪于群目,以召闹取怒乎?
仆自谪过以来,益少志虑。居南中九年,增脚气病,渐不喜闹,岂可使呶呶者呶,尼交切。
早暮弗吾耳,弗,音佛。戾也。
骚吾心?则固僵仆烦愦,乎外切。
愈不可过矣。平居望外,遭齿舌不少,独欠为人师耳。
抑又闻之,古者重冠礼,将以责成人之道,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。数百年来,人不复行。近有孙昌胤者,独发愤行之。既成礼,明日造朝至外庭,荐笏荐,也。
言于卿士曰:「某子冠毕。」应之者咸怃然。《孟子》:怃然为间。怃,音武。改容也。
京兆尹郑叔则贞元初,郑叔则为京兆尹。五年二月,贬永州刺史。
怫然曳笏却立,怫,音佛。
曰:「何预我耶?」廷中皆大笑。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,何哉?独为所不为也。今之命师者大类此。
吾子行厚而辞深,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,虽仆敢为师,亦何所增加也?假而以仆年先吾子,闻道著书之日不后,诚欲往来言所闻,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。吾子茍自择之,取某事去某事,则可矣。若定是非以教吾子,仆材不足,而又畏前所陈者,其为不敢也决矣。吾子前所欲见吾文,既悉以陈之,非以耀明于子,聊欲以观子气色诚好恶何如也。今书来,言者皆大过。吾子诚非佞誉诬谀之徒,直见爱甚故然耳。
始吾幼且少,为文章,以辞为工。及长,乃知文者以明道,是固不茍为炳炳良々,音朗,又音郎。火明貌,一本作「炳炳烨烨」。
务采色、夸声音而以为能也。凡吾所陈,皆自谓近道,而不知道之果近乎,远乎?吾子好道而可吾文,或者其于道不远矣。故吾每为文章,未尝敢以轻心掉之,掉,徒吊切。
惧其剽而不留也;剽,匹妙切。
未尝敢以怠心易之,惧其驰而不严也;未尝敢以昏气出之,惧其昧没而杂也;未尝敢以矜气作之,惧其偃蹇而骄也。抑之欲其奥,扬之欲其明,疏之欲其通,廉之欲其节,激而发之欲其清,固而存之欲其重,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。本之《书》以求其质,本之《诗》以求其恒,本之《礼》以求其宜,本之《春秋》以求其断,本之《易》以求其动,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。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,参之《孟》、《荀》以畅其支,参之《庄》、《老》以肆其端,参之《国语》以博其趣,参之《离骚》以致其幽,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,太史公,谓司马迁也。梁刘勰《辨骚》云:唐韩、柳为后世辞宗,未尝极道原,而间见于诗文若书。愈《进学解》云:下逮《庄》、《骚》,太史所录;子云、相如,同工异曲。是以原介庄周、司马迁之间也。宗元与韦中立《书》曰:参之《庄》、《老》以肆其端,参之《国语》以博其趣,参之《离骚》以致其幽,参之太史以著其洁。亦以其辞配庄、老、太史,与愈同。
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。凡若此者,果是耶,非耶?有取乎,抑其无取乎?吾子幸观焉择焉,有馀以告焉。茍亟来以广是道,子不有得焉,则我得矣,又何以师云尔哉?取其实而去其名,无招越、蜀吠怪,而为外廷所笑,则幸矣!宗元白。一作「复白」。
答贡士元公瑾论仕进书公尝有《送元秀才下第东归序》,即公瑾也。序所谓「从计京师,受丙科之荐,献艺春卿,当三黜之辱」,与书所谓「深寡和之愤,积无徒之叹」之意同。书当在序之前。贞元十七八年尉蓝田时作。
二十八日宗元白:前时所枉文章,讽读累日,辱致来简,受赐无量。然窃观足下所以殷勤其文旨者,岂非深寡和之愤,宋玉《对楚王问》:其曲弥高,其和弥寡。
积无徒之叹,怀不能已,赴诉于仆乎?如仆尚何为者哉!且士之求售于有司,或以文进,或以行达者,称之不患无成。足下之文,左冯翊崔公先唱之矣,秉笔之徒由是增敬;足下之行,汝南周颍客又先唱之矣,逢掖之列。《礼记》:孔子少居鲁,衣逢掖之衣。注:逢,大也。大掖之衣,大袂禅衣也。
亦以加慕。夫如是,致隆隆之誉不久矣,又何戚焉?
古之道,上延乎下,下倍乎上,上下洽通,而荐能之功行焉。故天子得宜为天子者,荐之于天;诸侯得宜为诸侯者,荐之于王;大夫得宜为大夫者,荐之于君;士得宜为士者,荐之于有司。荐于天,尧、舜是也;《孟子》:尧荐舜于天。舜荐禹于天。
荐于王,周公之徒是也;荐于君,鲍叔牙、子罕、子皮是也;《说苑》:子贡问孔子:「今之人臣孰贤?」孔子曰:齐有鲍叔,郑有子皮。」子贡曰:「齐无管仲,郑无子产乎?」子曰:「吾闻鲍叔之进管仲,子皮之进子产,未闻管仲、子产有所进也。」
荐于有司而专其美者,则仆未之闻也,是诚难矣。古犹难之,而况今乎?独不得与足下偕生中古之间,进相援也,退相拯也,已乃出乎今世,虽王林国、韩长孺复生,《说苑》:鲁哀公问于孔子曰:「当今之时,君子谁贤?」对曰:「卫灵公有士曰王林国,有贤人必进而任之,无不达也;不能达,退而与分其禄。而灵公尊之。」韩安国字长孺,所推举皆廉士贤于己者,于梁举壶遂、臧固,至它皆天下名士,士亦以此称慕之。
不能为足下抗手而进,以取﹃笑,矧仆之龌龊者哉!龌,音渥。龊,侧角切。小节也,《史记》作握,《前汉》作握齿。注,局狭也。
若将致仆于奔走先后之地《诗》:予曰有奔走,予曰有先后。先后,并去声。
而役使之,则勉充雅素,不敢告惫。步拜切。
呜呼!始仆之志学也,甚自尊大,颇慕古之大有为者。汨没至今,自视缺然,知其不盈素望久矣。上之不能交诚明,达德行,延孔氏之光烛于后来;次之未能励材能,兴功力,致大康于民,垂不灭之声。退乃伥伥于下列,伥伥,无见貌。失道貌。《礼记》:治国而无礼,犹瞽者之无目。伥,音枨,又丑良切。
占占于末位。占,他协切。
偃仰骄矜,道人短长,不亦冒先圣之诛乎?固吾不得已耳,树势使然也。一无「使」字。
谷梁子曰:「心志既通,而名誉不闻,友之过也。」《谷梁传》昭十九年之文。
盖举知扬善,圣人不非。况足下有文行,唱之者有其人矣,继其声者,吾敢阙焉!其馀去就之说,则足下观时而已。不悉。宗元白。
答严厚舆秀才论为师道书公尝有《答韦中立书》、《答袁君陈书》,与此书意皆合。大抵皆避为师之名,而不敢当。集又有《送严公贶下第序》,厚舆岂即公贶耶?答韦书在元和八年,则此书又在后云。
二十五日某白,冯翊严生足下:得生书,言为师之说,怪仆所作《师友箴》见集中。
与《答韦中立书》,欲变仆不为师之志,而屈己为弟子。「屈」上,一有「而」字。
凡仆所为二文,其卒果不异,仆之所避者名也,所忧者其实也,实不可一日忘。仆聊歌以为箴,行且求中以益己,栗栗不敢暇,又不敢自谓有可师乎人者耳。若乃名者,方为薄世笑骂,仆脆怯,尤不足当也。内不足为,外不足当,众口虽恳恳见迫,其若吾子何?实之要,二文中皆是也,吾子其详读之,仆见解不出此。
吾子所云仲尼之说,岂易耶?仲尼可学不可为也。学之至,斯则仲尼矣;未至而欲行仲尼之事,若宋襄公好霸而败国,卒中矢而死。《左传》僖二十二年,宋公及楚人战于泓。宋师败绩,公伤股。二十三年五月卒,伤于泓故也。
仲尼岂易言耶?马融、郑玄者,二子独章句师耳。今世固不少章句师,仆幸非其人,吾子欲之,其有乐而望吾子者矣。言道、讲古、穷文辞以为师,则固吾属事。仆才能勇敢不如韩退之,故又不为人师。人之所见有同异,吾子无以韩责我。若曰仆拒千百人,又非也。仆之所拒,拒为师弟子名,而不敢当其礼者也。若言道、讲古、穷文辞,有来问我者,吾岂尝瞋目闭口耶!
敬叔吾所信爱,吕恭,字敬叔。
今不得见其人,又不敢废其言。一作「又敢废其言哉。」
吾子文甚畅远,恢恢乎其辟大路将疾驰也。攻其车,肥其马,长其,音策。
调其六辔,《诗》:六辔在手。注:驷马六辔。
中道之行大都,舍是又奚师欤?亟谋于知道者而考诸古,师不乏矣。幸而亟来,亟,丘异切。
终日与吾子言,不敢倦,不敢爱,不敢肆。茍去其名,全其实,以其馀易其不足,亦可交以为师矣。如此,无世俗累而有益乎己,古今未有好道而避是者。宗元白。
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袁君,集不他见。以书考之,时在永与韦严书相后云。
秀才足下:仆避师名久矣。往在京都,后学之士到仆门,日或数十人,仆不敢虚其来意,有长必出之,有不至必之。,渠记切。教也。
虽若是,当时无师弟子之说。其所不乐为者,非以师为非,弟子为罪也。有两事,故不能:自视以为不足为,一也;世久无师弟子,决为之,且见非,且见罪,惧而不为,二也。其大说具《答韦中立书》,今以往,可观之。
秀才貌甚坚,辞甚强,仆自始觌,固奇秀才,及见两文,愈益奇。虽在京都,日数十人到门者,谁出秀才右耶?前已毕秀才可为成人,「毕」,一作「必」。
仆之心固虚矣,又何鲲鹏互乡于尺牍哉!《论语》:互乡难与言,童子见。「何」下一有「辱」字。
秋风益高,「风」,一作「色」。
暑气益衰,可偶居卒谈。秀才时见咨,「咨」,一作「客」。
仆有诸内者不敢爱惜。一无「惜」字。
大都一有「为」字。
文以行为本,在先诚其中。其外者当先读六经,次《论语》、孟轲书皆经言;《左氏》、《国语》、庄周、屈原之辞,稍采取之;一无「取」字。
谷梁子、太史公甚峻洁,可以出入;馀书俟文成异日讨也。「讨」下,一有「可」字。
其归在不出孔子,此其古人贤士所懔懔者。求孔子之道,不于异书。「于」一作「于」。
秀才志于道,慎勿怪、勿杂、勿务速显。道茍成,则悫然尔,「悫」,一作「勃」。
久则蔚然尔。源而流者岁旱不涸,蓄谷者不病凶年,蓄珠玉者不虞殍死矣。殍,彼表切。
然则成而久者,其术可见。虽孔子在,为秀才计,未必过此。不具。宗元白。一本,无「不具」字。
答韦珩示韩愈相推以文墨事书退之书不见于集,而其略粗见于此。韦珩,夏卿之侄,正卿之子。夏卿,史有传。正卿,附见于传。珩,载于《年表》,公谓马迁于退之固相上下,而扬雄不若退之,其相推逊亦至矣。集又有寄珩诗,在别卷。据书云,封示退之书,此当与论史书相后先,元和八九年间也。
足下所封示退之书,云欲推避仆以文墨事,且以励足下。若退之之才,过仆数等,尚不宜推避于仆,非其实可知,一无「可知」二字。
固相假借为之辞耳。退之所敬者,司马迁、扬雄。迁于退之固相上下。若雄者,如《太玄》、《法言》及《四愁赋》,《扬雄赞》:以为经莫大于《易》,作《太玄》;传莫大于《论语》,作《法言》;词莫丽于相如,作《四赋》。而此云《四愁赋》,后人妄加之也。一作《四赋》。
退之独未作耳,决作之,加恢奇,至他文过扬雄远甚。雄之遣言措意,「之」,一作「文」。
颇短局滞涩,不若退之猖狂恣睢,肆意有所作。一作「猖狂恣肆,寓意有所作」。
若然者,使雄来尚不宜推避,而况仆耶?彼好奖人善,以为不屈己,善不可奖,故慊慊云尔也。慊,音歉。恨也。一无「也」字。
足下幸勿信之。
且足下志气高,好读《南》、《北》史书,通国朝事,穿穴一作「牢笼」。
古今,后来无能和。一作「加」。
而仆稚,语骇切。
卒无所为,但趑趄文墨笔砚浅事。今退之不以吾子励仆,而反以仆励吾子,愈非所宜。然卒篇欲足下自挫抑,合当世事以固当,丁浪切。一无「以」字。
虽仆亦知无出此。吾子年甚少,知己者如麻,一无「者」字。
不患不显,贞元二十一年,珩中进士第。
患道不立尔。此仆以自励,亦以佐退之励足下。不宣。宗元顿首再拜。
答贡士廖有方论文书廖生书欲求公为序,其端见于此。公既许之,故集有《送诗人廖有方序》,见别卷。书在永州时作。
三日,宗元白:自得秀才书,知欲仆为序。然吾为文,非茍然易也。于秀才,则吾不敢爱。吾在京都时,好以文宠后辈,后辈由吾文知名者,亦为不少焉。自遭斥逐禁锢,益为轻薄小儿哗嚣,群朋增饰无状,当途人率谓仆垢污重厚,举将去而远之。今不自料而序秀才,秀才无乃未得向时之益,而受后事之累,吾是以惧。洁然盛服而与负涂者处,《易·睽》:见豕负涂。涂,谓泥涂也。
而又何赖焉?然观秀才勤恳,意甚久远,不为顷刻私利,欲以就文雅,则吾曷敢以让?当为秀才言之。然而无显出于今之世,视不为流俗所扇动者,乃以示之。既无以累秀才,亦不增仆之诟骂也,计无宜于此。若果能是,则吾之荒言出矣。元和十一年,有方中进士第,改名游卿。
宗元白。
答贡士萧纂欲相师书一云《求为师书》。萧生不详其何许人。书云始退迹野庐,必未尉蓝田时作。
十二日宗元白:始者负戴经籍,退迹野庐,块守蒙陋,坐自壅塞。「壅」,一作「拥」。
不意足下曲见记忆,远辱书讯,贶以高文,开其知思。二字并去声。
而又超仆以宗师之位,贷仆以丘山之号,流汗伏地,不知逃匿,幸过厚也。
前时获足下《灌钟城铭》,窃用唱导于闻人,仆常赧然,赧,乃板切。
羞其僭逾。今览足下尺牍,殷勤备厚,似欲仆赞誉者,此固所愿也。详视所贶,旷然以喜,是何旨趣之博大,词采之蔚然乎!鼓行于秀造之列,此其戈矛矣。举以见投,为赐甚大。俯用忖度,不自谓宜,顾视何德而克堪哉!且又教以芸其芜秽,甚非所宜,仆不敢闻也。其他唯命。宗元白。
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崔黯,《新史》有传,宁季弟密之孙也,后擢进士第。一本作崔剪。剪,《新史》、《旧史》皆无传。此书在永州作。
崔生足下:辱书及文章,辞意良高,所向慕不凡近,诚有意乎圣人之言。然圣人之言,期以明道,学者务求诸道而遗其辞。辞之传于世者,必由于书。书,谓字书。
道假辞而明,辞假书而传,要之,之道而已耳。之道,谓适道也。
道之及,及乎物而已耳,斯取道之内者也。今世因贵辞而矜书,粉泽以为工,遒密以为能,遒,音酋。
不亦外乎?吾子之所言道,匪辞而书,其所望于仆,亦匪辞而书,是不亦去及物之道愈以远乎?仆尝学圣人之道,身虽穷,志求之不已,庶几可以语于古,恨与吾子不同州部,闭口无所发明。观吾子文章,自秀士可通圣人之说。今吾子求于道也外,而望于馀也愈外,是其可惜欤!吾且不言,是负吾子数千里不弃朽废者之意,故复云尔也。
凡人好辞工书,皆病癖也。癖,音僻。腹病也。
吾不幸蚤得二病。学道以来,日思砭针攻熨,砭,彼验切,以石刺病也。针,与针同。熨,火熨也。
卒不能去,缠结心腑牢甚,愿斯须忘之而不克,窃尝自毒。今吾子乃始钦钦思易吾病,不亦惑乎?斯固有潜块积瘕,居牙切。久病也。腹中病也。
中子之内藏,中藏,并去声。
恬而不悟,可怜哉!其卒与我何异?均之二病,书字益下,「字」,一作「示」。
而子之意又益下,则子之病又益笃,甚矣,子癖于伎也。
吾尝见病心腹人,有思啖土炭、嗜酸咸者,啖,徒滥切,与「啖」同。
不得则大戚。其亲爱之者不忍其戚,因探而与之。东坡《醉墨堂》诗云:乃知柳子语不妄,病嗜土炭如珍羞。用此事。
观吾子之意,亦已戚矣。吾虽未得亲爱吾子,然亦重来意之勤,有不忍矣。诚欲分吾土炭酸咸,吾不敢爱,但远言其证不可也,俟面乃悉陈吾状。未相见,且试求良医为方已之。茍能已,大善,则及物之道,专而易通。若积结既定,医无所能已,幸期相见时,吾决分子其啖嗜者。不具。宗元白。
答吴秀才谢示新文书吴秀才,当是武陵族子。
某白:向得秀才书及文章,类前时所辱远甚,多贺多贺。秀才志为文章,又在族父处,族父,言武陵。一曰:族父,公自言其族父也。岂吴生随柳公绰在湖南耶?其时元和七年也。一无「多贺」二字,并无「又在族父处」五字。
早夜孜孜,何畏不日日新又日新也。虽间不奉对,茍文益日新,则若亟见矣。夫观文章,宜若悬衡然,增之铢两则俯,反是则仰,无可私者。秀才诚欲令吾俯乎?则莫若增重其文。今观秀才所增益者,不啻铢两,吾固伏膺而俯矣。《礼记》:得一善则拳拳服膺,而弗失之。谓奉持之也。一无「膺」字。
愈重,则吾俯滋甚,秀才其懋焉!茍增而不已,则吾首惧至地耳,又何间疏之患乎?还答不悉。宗元白。
复杜温夫书一云「复杜温夫所用乎欤耶哉已耳焉也八字书」。温夫集不他见。按韩愈以元和十四年谪潮州,书中及之,此书必十四年春作。
二十五日,宗元白:两月来,三辱生书,书皆逾千言,意若相望仆以不对答引誉者。望,怨也。
然仆诚过也。而生与吾文又十卷,噫!亦多矣。文多而书频,吾不对答引誉,宜可自反。而来征不肯相见,「肯」,一作「日」。
亟拜亟问,亟,丘异切
其得终无辞乎?
凡生十卷之文,吾已略观之矣。吾性滞,多所未甚谕,安敢悬断是且非耶?书抵吾必曰周、孔,周、孔安可当也?语人必于其伦,伦,类也。出《礼记》。
生以直躬见抵,《论语》:吾党有直躬者。直躬,谓直道也。
宜无所谀道,而不幸乃曰周、孔,吾岂得无骇怪?一本,「吾」下又有「吾」字。
且疑生悖乱浮诞,无所取幅尺,以故愈不对答。来柳州,见一刺史,即周、孔之;元和十年,公自永召至京,寻复谪柳州刺史。
今而去我,道连元和十年三月,以刘禹锡为连州刺史。
而谒于潮,元和十四年正月,韩愈贬潮州刺史。
之二邦,又得二周、孔;去之京师,京师显人为文词、立声名以千数,又宜得周、孔千百,何吾生胸中扰扰焉多周、孔哉!
吾虽少为文,不能自雕斫,引笔行墨,快意累累,伦追切。
意尽便止,亦何所师法?立言状物,未尝求过人,亦不能明辩生之才致。但见生用助字,不当律令,唯以此奉答。所谓乎、欤、耶、哉、夫者,疑辞也;矣、耳、焉、也者,决辞也。今生则一之。宜考前闻人所使用,与吾言类且异,慎思之则一益也。庚桑子言藿鹄卵者,《庄子》:庚桑子曰:「奔蜂不能化藿,越鸡不能伏鹄卵,鲁鸡固能矣。」藿,豆藿中大青虫。越鸡,水鸡。「」,一作「鸡」。
吾取焉。道连而谒于潮,其卒可化乎?然世之求知音者,一遇其人,或为十数文,即务往京师,急日月,犯风雨,走谒门户,以冀茍得。今生年非甚少,而自荆来柳,自柳将道连而谒于潮,途远而深矣,「途」下一有「愈」字。
则其志果有异乎?又状貌嶷然类丈夫,「嶷」,鄂力切。
视端形直,心无岐径,其质气诚可也,独要谨充之尔。谨充之,则非吾独能,生勿怨。「生」下一有「宜」字。
亟之二邦以取法,时思吾言,非固拒生者。孟子曰:「馀不屑之教诲之也者,是亦教诲而已矣。」宗元白。
上门下李夷简相公陈情书《新史·夷简传》:元和十三年,召为御史大夫,进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,书当是在柳州时作。
月日,使持节柳州诸军事守柳州刺史柳宗元,谨再拜献书于相公阁下:宗元闻有行三涂之艰,一有「难」字。
而坠千仞之下者,《左传》昭四年,晋司马侯曰:「四岳、三涂、阳城、太室、荆山、终南,九州之险也。」杜氏注云:三涂,在河南陆浑县南。
仰望于道,号以求出。过之者日千百人,皆去而不顾。就令哀而顾之者,不过攀木俯首,深宾太息,宾,毗真切,又音宾。张目也。恨视也。
良久而去耳,其卒无可奈何。然其人犹望而不止也。俄而有若乌获者,乌获,秦武王时有力人也。
持长绠千寻,绠,古杏切。汲井绳也。
徐而过焉,其力足为也,其器足施也,号之而不顾,顾而曰不能力,则其人知必死于大壑矣。何也?是时不可遇而幸遇焉,而又不逮乎己,然后知命之穷,势之极,其卒呼愤自毙,音弊。
不复望于上矣。
宗元曩者齿少心锐,径行高步,不知道之艰以陷于大厄,穷踬殒坠,踬,职利切。殒,羽敏切。
废为孤囚。日号而望者十四年矣,永贞元年至是元和十三年,为十四年矣。
其不顾而去与顾而深宾者,俱不乏焉。然犹仰首伸吭,下浪、居郎二切。咽也。
张目而视曰:庶几乎其有异俗之心,非常之力,当路而垂仁者耶?及今阁下以仁义正直,入居相位,宗元实拊心自庆,以为获其所望,故敢致其辞以声其哀,若又舍而不顾,则知沉埋踣毙无复振矣,伏惟动心焉。
宗元得罪之由,致谤之自,以阁下之明,其知之久矣。繁言蔓辞,只益为黩。伏惟念坠者之至穷,锡乌获之馀力,舒千寻之绠,垂千仞之艰,致其不可遇之遇,以卒成其幸。庶号而望者得毕其诚,无使呼愤自毙,没有馀恨,则士之死于门下者宜无先焉。生之通塞,决在此举,无任战汗陨越之至。不宣。宗元惶恐再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