丛沓藏书

第一卷·三家分晋至豪桀亡秦

三家分晋

周威烈王二十三年,初命晋大夫魏斯、赵籍、韩虔为诸侯。

臣光曰:臣闻天子之职莫大於礼,礼莫大於分,分莫大於名。何谓礼?纪纲是也。何谓分?君、臣是也。何谓名?公、侯、卿、大夫是也。

夫以四海之广,兆民之众,受制於一人,虽有绝伦之力,高世之智,莫不奔走而服役者,岂非以礼为之纪纲哉!是故天子统三公,三公率诸侯,诸侯制卿大夫,卿大夫治士庶人。贵以临贱,贱以承贵。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,根本之制支叶,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,支叶之庇本根,然後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。故曰天子之职莫大於礼也。

文王序易,以乾、坤为首。孔子系之曰:「天尊地卑,乾坤定矣。卑高以陈,贵贱位矣。」言君臣之位犹天地之不可易也。春秋抑诸侯,尊王室,王人虽微,序於诸侯之上,以是见圣人於君臣之际未尝不惓惓也。非有桀、纣之暴,汤、武之仁,人归之,天命之,君臣之分当守节伏死而已矣。是故以微子而代纣则成汤配天矣,以季札而君吴则太伯血食矣,然二子宁亡国而不为者,诚以礼之大节不可乱也。故曰礼莫大於分也。

夫礼,辨贵贱,序亲疏,裁群物,制庶事,非名不著,非器不形。名以命之,器以别之,然後上下粲然有伦,此礼之大经也。名器旣亡,则礼安得独在哉!昔仲叔於奚有功於卫,辞邑而请繁缨,孔子以为不如多与之邑。惟名与器,不可以假人,君之所司也;政亡则国家从之。卫君待孔子而为政,孔子欲先正名,以为名不正则民无所措手足。夫繁缨,小物也,而孔子惜之;正名,细务也,而孔子先之:诚以名器旣乱则上下无以相保故也。夫事未有不生於微而成於著,圣人之虑远,故能谨其微而治之,众人之识近,故必待其著而後救之;治其微则用力寡而功多,救其著则竭力而不能及也。易曰:「履霜坚冰至,」书曰:「一日二日万几,」谓此类也。故曰分莫大於名也。

呜呼!幽、厉失德,周道日衰,纲纪散坏,下陵上替,诸侯专征,大夫擅政,礼之大体什丧七八矣,然文、武之祀犹绵绵相属者,盖以周之子孙尚能守其名分故也。何以言之?昔晋文公有大功於王室,请隧於襄王,襄王不许,曰:「王章也。未有代德而有二王,亦叔父之所恶也。不然,叔父有地而隧,又何请焉!」文公於是惧而不敢违。是故以周之地则不大於曹、滕,以周之民则不众於邾、莒,然历数百年,宗主天下,虽以晋、楚、齐、秦之强不敢加者,何哉?徒以名分尚存故也。至於季氏之於鲁,田常之於齐,白公之於楚,智伯之於晋,其势皆足以逐君而自为,然而卒不敢者,岂其力不足而心不忍哉,乃畏奸名犯分而天下共诛之也。今晋大夫暴蔑其君,剖分晋国,天子旣不能讨,又宠秩之,使列於诸侯,是区区之名分复不能守而幷弃之也。先王之礼於斯尽矣。

或者以为当是之时,周室微弱,三晋强盛,虽欲勿许,其可得乎!是大不然。夫三晋虽强,苟不顾天下之诛而犯义侵礼,则不请於天子而自立矣。不请於天子而自立,则为悖逆之臣,天下苟有桓、文之君,必奉礼义而征之。今请於天子而天子许之,是受天子之命而为诸侯也,谁得而讨之!故三晋之列於诸侯,非三晋之坏礼,乃天子自坏之也。

呜呼!君臣之礼旣坏矣,则天下以智力相雄长,遂使圣贤之後为诸侯者,社稷无不泯绝,生民之类糜灭几尽,岂不哀哉!

初,智宣子将以瑶为後,智果曰:「不如宵也。瑶之贤於人者五,其不逮者一也。美鬓长大则贤,射御足力则贤,伎艺毕给则贤,巧文辩惠则贤,强毅果敢则贤;如是而甚不仁。夫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,其谁能待之?若果立瑶也,智宗必灭。」弗听。智果别族於太史,为辅氏。

赵简子之子,长曰伯鲁,幼曰无恤。将置後,不知所立,乃书训戒之辞於二简,以授二子曰:「谨识之!」三年而问之,伯鲁不能举其辞;求其简,已失之矣。问无恤,诵其辞甚习;求其简,出诸袖中而奏之。於是简子以无恤为贤,立以为後。

简子使尹铎为晋阳,请曰:「以为茧丝乎?抑为保障乎?」简子曰:「保障哉!」尹铎损其户数。简子谓无恤曰:「晋国有难,而无以尹铎为少,无以晋阳为远,必以为归。」

及智宣子卒,智襄子为政,与韩康子、魏桓子宴於蓝台。智伯戏康子而侮段规。智国闻之,谏曰:「主不备难,难必至矣!」智伯曰:「难将由我。我不为难,谁敢兴之!」对曰:「不然。夏书有之:『一人三失,怨岂在明,不见是图。』夫君子能勤小物,故无大患。今主一宴而耻人之君相,又弗备,曰『不敢兴难』,无乃不可乎!蜹、蚁、蜂、虿,皆能害人,况君相乎!」弗听。

智伯请地於韩康子,康子欲弗与。段规曰:「智伯好利而愎,不与,将伐我;不如与之。彼狃於得地,必请於他人;他人不与,必向之以兵,然後我得免於患而待事之变矣。」康子曰:「善。」使使者致万家之邑於智伯。智伯悦。又求地於魏桓子,桓子欲弗与。任章曰:「何故弗与?」桓子曰:「无故索地,故弗与。」任章曰:「无故索地,诸大夫必惧;吾与之地,智伯必骄。彼骄而轻敌,此惧而相亲;以相亲之兵待轻敌之人,智氏之命必不长矣。周书曰:『将欲败之,必姑辅之。将欲取之,必姑与之。』主不如与之,以骄智伯,然後可以择交而图智氏矣,柰何独以吾为智氏质乎!」桓子曰:「善。」复与之万家之邑一。

智伯又求蔡、皋狼之地於赵襄子,襄子弗与。智伯怒,帅韩、魏之甲以攻赵氏。襄子将出,曰:「吾何走乎?」从者曰:「长子近,且城厚完。」襄子曰:「民罢力以完之,又毙死以守之,其谁与我!」从者曰:「邯郸之仓库实。」襄子曰:「浚民之膏泽以实之,又因而杀之,其谁与我!其晋阳乎,先主之所属也,尹铎之所宽也,民必和矣。」乃走晋阳。

三家以国人围而灌之,城不浸者三版;沈灶产蛙,民无叛意。智伯行水,魏桓子御,韩康子骖乘。智伯曰:「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国也。」桓子肘康子,康子履桓子之跗,以汾水可以灌安邑,绛水可以灌平阳也。絺疵谓智伯曰:「韩、魏必反矣。」智伯曰:「子何以知之?」絺疵曰:「以人事知之。夫从韩、魏之兵以攻赵,赵亡,难必及韩、魏矣。今约胜赵而三分其地,城不没者三版,人马相食,城降有日,而二子无喜志,有忧色,是非反而何?」明日,智伯以絺疵之言告二子,二子曰:「此夫谗人欲为赵氏游说,使主疑於二家而懈於攻赵氏也。不然,夫二家岂不利朝夕分赵氏之田,而欲为危难不可成之事乎!」二子出,絺疵入曰:「主何以臣之言告二子也?」智伯曰:「子何以知之?」对曰:「臣见其视臣端而趋疾,知臣得其情故也。」智伯不悛。絺疵请使於齐。

赵襄子使张孟谈潜出见二子,曰:「臣闻唇亡则齿寒。今智伯帅韩、魏以攻赵,赵亡则韩、魏为之次矣。」二子曰:「我心知其然也;恐事末遂而谋泄,则祸立至矣。」张孟谈曰:「谋出二主之口,入臣之耳,何伤也!」二子乃潜与张孟谈约,为之期日而遣之。襄子夜使人杀守堤之吏,而决水灌智伯军。智伯军救水而乱,韩、魏翼而击之,襄子将卒犯其前,大败智伯之众,遂杀智伯,尽灭智氏之族。唯辅果在。

臣光曰:智伯之亡也,才胜德也。夫才与德异,而世俗莫之能辨,通谓之贤,此其所以失人也。夫聪察强毅之谓才,正直中和之谓德。才者,德之资也;德者,才之帅也。云梦之竹,天下之劲也;然而不矫揉,不羽括,则不能以入坚。棠溪之金,天下之利也;然而不鎔范,不砥砺,则不能以击强。是故才德全尽谓之「圣人」,才德兼亡谓之「愚人」;德胜才谓之「君子」,才胜德谓之「小人」。凡取人之术,苟不得圣人、君子而与之,与其得小人,不若得愚人。何则?君子挟才以为善,小人挟才以为恶。挟才以为善者,善无不至矣;挟才以为恶者,恶亦无不至矣。愚者虽欲为不善,智不能周,力不能胜,譬如乳狗搏人,人得而制之。小人智足以遂其奸,勇足以决其暴,是虎而翼者也,其为害岂不多哉!夫德者人之所严,而才者人之所爱;爱者易亲,严者易疏,是以察者多蔽於才而遗於德。自古昔以来,国之乱臣,家之败子,才有余而德不足,以至於颠覆者多矣,岂特智伯哉!故为国为家者苟能审於才德之分而知所先後,又何失人之足患哉!

三家分智氏之田。赵襄子漆智伯之头,以为饮器。智伯之臣豫让欲为之报仇,乃诈为刑人,挟匕首,入襄子宫中涂厕。襄子如厕心动,索之,获豫让。左右欲杀之,襄子曰:「智伯死无後,而此人欲为报仇,真义士也,吾谨避之耳。」乃舍之。豫让又漆身为癞,吞炭为哑。行乞於市,其妻不识也。行见其友,其友识之,为之泣曰:「以子之才,臣事赵孟,必得近幸。子乃为所欲为,顾不易邪?何乃自苦如此?求以报仇,不亦难乎!」豫让曰:「旣已委质为臣,而又求杀之,是二心也。凡吾所为者,极难耳。然所以为此者,将以愧天下後世之为人臣怀二心者也。」襄子出,豫让伏於桥下。襄子至桥,马惊;索之,得豫让,遂杀之。

襄子为伯鲁之不立也,有子五人,不肯置後。封伯鲁之子於代,曰代成君,早卒;立其子浣为赵氏後。襄子卒,弟桓子逐浣而自立;一年卒。赵氏之人曰:「桓子立非襄主意。」乃共杀其子,复迎浣而立之,是为献子。献子生籍,是为烈侯。魏斯者,魏桓子之孙也,是为文侯。韩康子生武子;武子生虔,是为景侯。

魏文侯以卜子夏、田子方为师。每过段干木之庐必式。四方贤士多归之。

文侯与群臣饮酒,乐,而天雨,命驾将适野。左右曰:「今日饮酒乐,天又雨,君将安之?」文侯曰:「吾与虞人期猎,虽乐,岂可无一会期哉!」乃往,身自罢之。

韩借师於魏以伐赵,文侯曰:「寡人与赵,兄弟也,不敢闻命。」赵借师於魏以伐韩,文侯应之亦然。二国皆怒而去。已而知文侯以讲於己也,皆朝於魏。魏於是始大於三晋,诸侯莫能与之争。

秦并六国

周显王七年,秦献公薨,子孝公立。孝公生二十一年矣。是时河、山以东强国六,淮、泗之间小国十余,楚、魏与秦接界。魏筑长城,自郑滨洛以北有上郡;楚自汉中,南有巴、黔中:皆以夷翟遇秦,摈斥之,不得与中国之会盟。於是孝公发愤,布德修政,欲以强秦。

八年,孝公下令国中曰:「昔我穆公,自岐、雍之间修德行武,东平晋乱,以河为界,西霸戎翟,广地千里,天子致伯,诸侯毕贺,为後世开业甚光美。会往者厉、躁、简公、出子之不宁,国家内忧,未遑外事。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,丑莫大焉。献公卽位,镇抚边境,徙治栎阳,且欲东伐,复穆公之故地,修穆公之政令。寡人思念先君之意,常痛於心。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,吾且尊官,与之分土。」於是卫公孙鞅闻是令下,乃西入秦。

公孙鞅者,卫之庶孙也,好刑名之学。事魏相公叔痤,痤知其贤,未及进。会病,魏惠王往问之曰:「公叔病如有不可讳,将柰社稷何?」公叔曰:「痤之中庶子卫鞅,年虽少,有奇才,愿君举国而听之!」王嘿然。公叔曰:「君卽不听用鞅,必杀之,无令出境!」王许诺而去。公叔召鞅谢曰:「吾先君而後臣,故先为君谋,後以告子。子必速行矣!」鞅曰:「君不能用子之言任臣,又安能用子之言杀臣乎!」卒不去。王出,谓左右曰:「公叔病甚,悲乎,欲令寡人以国听卫鞅也!旣又劝寡人杀之,岂不悖哉!」卫鞅旣至秦,因嬖臣景监以求见孝公,说以富国强兵之术;公大悦,与议国事。

十年,卫鞅欲变法,秦人不悦。卫鞅言於秦孝公曰:「夫民不可与虑始,而可与乐成。论至德者不和於俗,成大功者不谋於众。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,不法其故。」甘龙曰:「不然,缘法而治者,吏习而民安之。」卫鞅曰:「常人安於故俗,学者溺於所闻,以此两者,居官守法可也,非所与论於法之外也。智者作法,愚者制焉;贤者更礼,不肖者拘焉。」公曰:「善。」以卫鞅为左庶长。卒定变法之令。令民为什伍而相收司、连坐,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,不告奸者与降敌同罚。有军功者,各以率受上爵;为私鬬者,各以轻重被刑大小。僇力本业,耕织致粟帛多者,复其身;事末利及怠而贫者,举以为收孥。宗室非有军功论,不得为属籍。明尊卑爵秩等级,各以差次名田宅、臣妾、衣服。有功者显荣,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。

令旣具未布,恐民之不信,乃立三丈之木於国都市南门,募民有能徙置北门者予十金。民怪之,莫敢徙。复曰:「能徙者予五十金!」有一人徙之,辄予五十金。乃下令。

令行期年,秦民之国都言新令之不便者以千数。於是太子犯法。卫鞅曰:「法之不行,自上犯之。」太子,君嗣也,不可施刑,刑其傅公子虔,黥其师公孙贾。明日,秦人皆趋令。行之十年,秦国道不拾遗,山无盗贼,民勇於公战,怯於私鬬,乡邑大治。秦民初言令不便者,有来言令便。卫鞅曰:「此皆乱法之民也!」尽迁之於边。其後民莫敢议令。

臣光曰:夫信者,人君之大宝也。国保於民,民保於信;非信无以使民,非民无以守国。是故古之王者不欺四海,霸者不欺四邻,善为国者不欺其民,善为家者不欺其亲。不善者反之,欺其邻国,欺其百姓,甚者欺其兄弟,欺其父子。上不信下,下不信上,上下离心,以至於败。所利不能药其所伤,所获不能补其所亡,岂不哀哉!昔齐桓公不背曹沫之盟,晋文公不贪伐原之利,魏文侯不弃虞人之期,秦孝公不废徙木之赏。此四君者道非粹白,而商君尤称刻薄,又处战攻之世,天下趋於诈力,犹且不敢忘信以畜其民,况为四海治平之政者哉!韩懿侯薨,子昭侯立。

十一年,秦败韩师於西山。

十四年,秦孝公、魏惠王会於杜平。

十五年,秦败魏师於元里,斩首七千级,取少梁。

十八年,秦卫鞅围魏固阳,降之。

十九年,秦商鞅筑冀阙宫庭於咸阳,徙都之。令民父子、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。幷诸小乡聚,集为一县,县置令、丞,凡三十一县。废井田,开阡陌。平斗、桶、权、衡、丈、尺。赵成侯薨,太子肃侯立。

二十一年,秦商鞅更为赋税法,行之。

二十六年,王致伯於秦,诸侯皆贺秦。秦孝公使公子少官帅师会诸侯於逢泽以朝王。

二十九年,卫鞅言於秦孝公曰:「秦之与魏,譬若人之有腹心之疾,非魏幷秦,秦卽幷魏。何者?魏居岭厄之西,都安邑,与秦界河,而独擅山东之利,利则西侵秦,病则东收地。今以君之贤圣,国赖以盛;而魏往年大破於齐,诸侯畔之,可因此时伐魏。魏不支秦,必东徙,然後秦据河、山之固,东乡以制诸侯,此帝王之业也。」公从之,使卫鞅将兵伐魏。魏使公子卬将而御之。军旣相距,卫鞅遗公子卬书曰:「吾始与公子驩;今俱为两国将,不忍相攻,可与公子面相见盟,乐饮而罢兵,以安秦、魏之民。」公子卬以为然,乃相与会;盟已,饮,而卫鞅伏甲士,袭虏公子卬,因攻魏师,大破之。魏惠王恐,使使献河西之地於秦以和。因去安邑,徙都大梁。乃叹曰:「吾恨不用公叔之言!」秦封卫鞅商於十五邑。号曰商君。楚宣王薨,子威王商立。

三十一年,秦孝公薨,子惠文王立。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,发吏捕之。商君亡之魏;魏人不受,复内之秦。商君乃与其徒之商於,发兵北击郑。秦人攻商君,杀之,车裂以徇,尽灭其家。

三十四年,秦伐韩,拔宜阳。

三十六年。初,洛阳人苏秦说秦王以兼天下之术,秦王不用其言。苏秦乃去,说燕文公曰:「燕之所以不犯寇被甲兵者,以赵之为蔽其南也。且秦之攻燕也,战於千里之外;赵之攻燕也,战於百里之内。夫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,计无过於此者。愿大王与赵从亲,天下为一,则燕国必无患矣。」

文公从之,资苏秦车马,以说赵肃侯曰:「当今之时,山东之建国莫强於赵,秦之所害亦莫如赵。然而秦不敢举兵伐赵者,畏韩、魏之议其後也。秦之攻韩、魏也,无有名山大川之限,稍蚕食之,傅国都而止。韩、魏不能支秦,必入臣於秦;秦无韩、魏之规则祸中於赵矣。臣以天下地图案之,诸侯之地五倍於秦,料度诸侯之卒十倍於秦。六国为一,幷力西乡而攻秦,秦必破矣。夫衡人者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与秦,秦成则其身富荣,国被秦患而不与其忧,是以衡人日夜务以秦权恐愒诸侯,以求割地。故愿大王熟计之也!窃为大王计,莫如一韩、魏、齐、楚、燕、赵为从亲以畔秦,令天下之将相会於洹水之上,通质结盟,约曰:『秦攻一国,五国各出锐师,或桡秦,或救之。有不如约者,五国共伐之!』诸侯从亲以摈秦,秦甲必不敢出於函谷以害山东矣。」肃侯大说,厚待苏秦,尊宠赐赉之,以约於诸侯。

会秦使犀首伐魏,大败其师四万余人,禽将龙贾,取雕阴,且欲东兵。苏秦恐秦兵至赵而败从约,念莫可使用於秦者,乃激怒张仪,入之於秦。

张仪者,魏人,与苏秦俱事鬼谷先生,学纵横之术,苏秦自以为不及也。仪游诸侯无所遇,困於楚,苏秦故召而辱之。仪恐,念诸侯独秦能苦赵,遂入秦。苏秦阴遣其舍人赍金币资仪,仪得见秦王。秦王说之,以为客卿。舍人辞去,曰:「苏君忧秦伐赵败从约,以为非君莫能得秦柄;故激怒君,使臣阴奉给君资,尽苏君之计谋也。」张仪曰:「嗟乎,此吾在术中而不悟,吾不及苏君明矣。为吾谢苏君,苏君之时,仪何敢言!」

於是苏秦说韩宣惠王曰:「韩地方九百余里,带甲数十万,天下之强弓、劲弩、利剑皆从韩出。韩卒超足而射,百发不暇止。以韩卒之勇,被坚甲,跖劲弩,带利剑,一人当百,不足言也。大王事秦,秦必求宜阳、成皋;今兹效之,明年复求割地。与则无地以给之;不与则弃前功,受後祸。且大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,以有尽之地逆无已之求,此所谓市怨结祸者也,不战而地已削矣。鄙谚曰:『宁为鸡口,无为牛後。』夫以大王之贤,挟强韩之兵,而有牛後之名,臣窃为大王羞之!」韩王从其言。

苏秦说魏王曰:「大王之地方千里,地名虽小,然而田舍庐庑之数,曾无所刍牧。人民之众,车马之多,日夜行不绝,輷輷殷殷,若有三军之众。臣窃量大王之国不下楚。今窃闻大王之卒,武士二十万,苍头二十万,奋击二十万,厮徒十万;车六百乘,骑五千匹;乃听於群臣之说,而欲臣事秦!故敝邑赵王使臣效愚计,奉明约,在大王之诏诏之。」魏王听之。

苏秦说齐王曰:「齐四塞之国,地方二千余里,带甲数十万,粟如丘山。三军之良,五家之兵,进如锋矢,战如雷霆,解如风雨,卽有军役,未尝倍泰山、绝清河、涉渤海者也。临淄之中七万户,臣窃度之,不下户三男子,不待发於远县,而临淄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。临淄甚富而实,其民无不鬬鸡、走狗、六博、闒鞠。临淄之涂,车毂击,人肩摩,连袵成帷,挥汗成雨。夫韩、魏之所以重畏秦者,为与秦接境壤也。兵出而相当,不十日而战,胜存亡之机决矣。韩、魏战而胜秦,则兵半折,四境不守;战而不胜,则国已危亡随其後;是故韩、魏之所以重与秦战而轻为之臣也。今秦之攻齐则不然,倍韩、魏之地,过卫阳晋之道,经乎亢父之险,车不得方轨,骑不得比行,百人守险,千人不敢过也。秦虽欲深入则狼顾,恐韩、魏之议其後也,是故恫疑、虚喝、骄矜而不敢进,则秦之不能害齐亦明矣。夫不深料秦之无柰齐何,而欲西面而事之,是群臣之计过也。今无臣事秦之名而有强国之宝,臣是故愿大王少留意计之!」齐王许之。

乃西南说楚威王曰:「楚,天下之强国也,地方六千余里,带甲百万,车千乘,骑万匹,粟支十年,此霸王之资也。秦之所害莫如楚,楚强则秦弱,秦强则楚弱,其势不两立。故为大王计,莫如从亲以孤秦。臣请令山东之国奉四时之献,以承大王之明诏;委社稷,奉宗庙,练士厉兵,在大王之所用之。故从亲则诸侯割地以事楚,衡合则楚割地以事秦,此两策者相去远矣,大王何居焉?」楚王亦许之。

於是苏秦为从约长,幷相六国,北报赵,车骑辎重拟於王者。韩高门成。昭侯薨,子宣惠王立。 齐威王薨,子宣王辟强立。 燕文公薨,子易王立。

三十七年,秦惠王使犀首欺齐、魏,与共伐赵,以败从约。赵肃侯让苏秦,苏秦恐,请使燕,必报齐。苏秦去赵而从约皆解。赵人决河水以灌齐、魏之师,齐、魏之师乃去。

魏以阴晋为和於秦,实华阴。

三十九年,秦伐魏,围焦、曲沃。魏入少梁、河西地於秦。

四十年,秦伐魏,渡河,取汾阴、皮氏,拔焦。楚威王薨,子怀王槐立。

四十一年,秦公子华、张仪帅师围魏蒲阳,取之。张仪言於秦王,请以蒲阳复与魏,而使公子繇质於魏。仪因说魏王曰:「秦之遇魏甚厚,魏不可以无礼於秦。」魏因尽入上郡十五县以谢焉。张仪归而相秦。

四十二年,秦归焦、曲沃於魏。 四十三年,赵肃侯薨,子武灵王立。

四十四年,夏,四月,戊午,秦初称王。

四十五年,秦张仪帅师伐魏,取陕。

四十六年,秦张仪及齐、楚之相会啮桑。

四十七年,秦张仪自啮桑还而免相,相魏。欲令魏先事秦而诸侯效之;魏王不听。秦王伐魏,取曲沃、平周,复阴厚张仪益甚。

四十八年,王崩,子慎靓王定立。 燕易王薨,子哙立。

周慎靓王二年,秦伐韩,取鄢。

三年,楚、赵、魏、韩、燕同伐秦,攻函谷关。秦人出兵逆之,五国之师皆败走。

四年,秦败韩师於修鱼,斩首八万级,虏其将䱸、申差於浊泽。诸侯振恐。齐大夫与苏秦争宠,使人刺秦,杀之。张仪说魏襄王曰:「梁地方不至千里,卒不过三十万,地四平,无名山大川之限,卒戍楚、韩、齐、赵之境,守亭、障者不过十万,梁之地势固战场也。夫诸侯之约从,盟於洹水之上,结为兄弟以相坚也。今亲兄弟同父母,尚有争钱财相杀伤,而欲恃反覆苏秦之余谋,其不可成亦明矣。大王不事秦,秦下兵攻河外,据卷衍、酸枣,劫卫,取阳晋,则赵不南,赵不南则梁不北,梁不北则从道绝,从道绝则大王之国欲毋危不可得也。故愿大王审定计议,且赐骸骨。」魏王乃倍从约,而因仪以请成於秦。张仪归,复相秦。

五年,巴、蜀相攻击,俱告急於秦。秦惠王欲伐蜀。以为道险陿难至,而韩又来侵,犹豫未能决。司马错请伐蜀。张仪曰:「不如伐韩。」王曰:「请闻其说。」仪曰:「亲魏,善楚,下兵三川,攻新城、宜阳,以临二周之郊,据九鼎,按图籍,挟天子以令於天下,天下莫敢不听,此王业也。臣闻争名者於朝,争利者於市。今三川、周室,天下之朝市也,而王不争焉,顾争於戎翟,去王业远矣。」司马错曰:「不然。臣闻欲富国者务广其地,欲强兵者务富其民,欲王者务博其德: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。今王地小民贫,故臣愿先从事於易。夫蜀,西僻之国而戎翟之长也,有桀、纣之乱;以秦攻之,譬如使豺狼逐群羊;得其地足以广国,取其财足以富民,缮兵不伤众而彼已服焉。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,利尽四海而天下不以为贪,是我一举而名实附也,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。今攻韩,劫天子,恶名也,而未必利也;又有不义之名,而攻天下所不欲,危矣。臣请论其故:周,天下之宗室也。齐,韩之与国也。周自知失九鼎,韩自知亡三川,将二国幷力合谋,以因乎齐、赵而求解乎楚、魏,以鼎与楚,以地与魏,王弗能止也。此臣之所谓危也。不如伐蜀完。」王从错计,起兵伐蜀;十月取之。贬蜀王,更号为侯;而使陈庄相蜀。蜀旣属秦,秦以益强,富厚,轻诸侯。 燕王哙以国让其相子之。

六年,王崩,子赧王延立。

周赧王元年,魏人叛秦。秦人伐魏,取曲沃而归其人。又败韩於岸门,韩太子仓入质於秦以和。 齐伐燕,取子之醢之,遂杀王哙。 齐宣王薨,子愍王地立。

二年,秦右更疾伐赵,拔蔺,虏其将庄豹。

秦王欲伐齐,患齐、楚之从亲,乃使张仪至楚,说楚王曰:「大王诚能听臣,闭关绝约於齐,臣请献商於之地六百里,使秦女得为大王箕帚之妾,秦、楚嫁女娶妇,长为兄弟之国。」楚王说而许之。群臣皆贺,陈轸独吊。王怒曰:「寡人不兴师而得六百里地,何吊也?」对曰:「不然。以臣观之,商於之地不可得而齐、秦合,齐、秦合则患必至矣。」王曰:「有说乎?」对曰:「夫秦之所以重楚者,以其有齐也。今闭关绝约於齐则楚孤,秦奚贪夫孤国而与之商於之地六百里!张仪至秦,必负王。是王北绝齐交,西生患於秦也,两国之兵必俱至。为王计者,不若阴合而阳绝於齐,使人随张仪,苟与吾地,绝齐未晚也。」王曰:「愿陈子闭口,毋复言,以待寡人得地!」乃以相印授张仪,厚赐之。遂闭关绝约於齐,使一将军随张仪至秦。

张仪详堕车,不朝三月。楚王闻之,曰:「仪以寡人绝齐未甚邪?」乃使勇士宋遗借宋之符,北骂齐王。齐王大怒,折节以事秦,齐、秦之交合。张仪乃朝,见楚使者曰:「子何不受地?从某至某,广袤六里。」使者怒,还报楚王。楚王大怒,欲发兵而攻秦。陈轸曰:「轸可发口言乎?攻之不如因赂之以一名都,与之幷力而攻齐,是我亡地於秦,取偿於齐也。今王已绝於齐而责欺於秦,是吾合齐、秦之交而来天下之兵也,国必大伤矣!」楚王不听,使屈丐帅师伐秦。秦亦发兵使庶长章击之。

三年春,秦师及楚战於丹阳,楚师大败;斩甲士八万,虏屈丐及列侯、执珪七十余人,遂取汉中郡。楚王悉发国内兵以复袭秦,战於蓝田,楚师大败。韩、魏闻楚之困,南袭楚,至邓。楚人闻之,乃引兵归,割两城以请平於秦。 燕人共立太子平,是为昭王。 韩宣惠王薨,子襄王仓立。

秦惠王使人告楚怀王,请以武关之外易黔中地。楚王曰:「不愿易地,愿得张仪而献黔中地。」张仪闻之,请行。王曰:「楚将甘心於子,柰何行?」张仪曰:「秦强楚弱,大王在,楚不宜敢取臣。且臣善其嬖臣靳尚,靳尚得事幸姬郑袖,袖之言,王无不听者。」遂往。楚王囚,将杀之。靳尚谓郑袖曰:「秦王甚爱张仪,将以上庸六县及美女赎之。王重地尊秦,秦女必贵而夫人斥矣。」於是郑袖日夜泣於楚王曰:「臣各为其主耳。今杀张仪,秦必大怒。妾请子母俱迁江南,毋为秦所鱼肉也!」王乃赦张仪而厚礼之。张仪因说楚王曰:「夫为从者无以异於驱群羊而攻猛虎,不格明矣。今王不事秦,秦劫韩驱梁而攻楚,则楚危矣。秦西有巴、蜀,治船积粟,浮岷江而下,一日行五百余里,不至十日而拒扞关,扞关惊则从境以东尽城守矣,黔中、巫郡非王之有。秦举甲出武关,则北地绝。秦兵之攻楚也,危难在三月之内,而楚待诸侯之救在半岁之外,夫待弱国之救,忘强秦之祸,此臣所为大王患也。大王诚能听臣,臣请令秦、楚长为兄弟之国,无相攻伐。」楚王已得张仪而重出黔中地,乃许之。

张仪遂之韩,说韩王曰:「韩地险恶山居,五谷所生,非菽而麦,国无二岁之食;见卒不过二十万。秦被甲百余万。山东之士被甲蒙胄以会战,秦人捐甲徒裼以趋敌,左挈人头,右挟生虏。夫战孟贲、乌获之士以攻不服之弱国,无异垂千钧之重於鸟卵之上,必无幸矣。大王不事秦,秦下甲据宜阳,塞成皋,则王之国分矣,鸿台之宫,桑林之宛,非王之有也。为大王计,莫如事秦以攻楚,以转祸而悦秦,计无便於此者!」韩王许之。

张仪归报,秦王封以六邑,号武信君。复使东说齐王曰:「从人说大王者必曰:『齐蔽於三晋,地广民众,兵强士勇,虽有百秦,将无柰齐何。』大王贤其说而不计其实。今秦、楚嫁女娶妇,为昆弟之国;韩献宜阳;梁效河外;赵王入朝,割河间以事秦。大王不事秦,秦驱韩、梁攻齐之南地,悉赵兵,渡清河,指博关,临灾、卽墨非王之有也!国一日见攻,虽欲事秦,不可得也!」齐王许张仪。

张仪去,西说赵王曰:「大王收率天下以摈秦,秦兵不敢出函谷关十五年。大王之威行於山东,敝邑恐惧,缮甲厉兵,力田积粟,愁居慑处,不敢动摇,唯大王有意督过之也。今以大王之力,举巴、蜀,幷汉中,包两周,守白马之津。秦虽僻远,然而心忿含怒之日久矣。今秦有敝甲凋兵军於渑池,愿渡河,逾漳,据番吾,会邯郸之下,愿以甲子合战,正殷纣之事。谨使使臣先闻左右。今楚与秦为昆弟之国,而韩、梁称东藩之臣,齐献鱼盐之地,此断赵之右肩也。夫断右肩而与人鬬,失其党而孤居,求欲毋危得乎!今秦发三将军,其一军塞午道,告齐使渡清河,军於邯郸之东,一军军成皋,驱韩、梁军於河外,一军军於渑池,约四国为一以攻赵,赵服必四分其地。臣窃为大王计,莫如与秦王面相约而口相结,常为兄弟之国也。」赵王许之。

张仪乃北之燕,说燕王曰:「今赵王已入朝,效河间以事秦。大王不事秦,秦下甲云中、九原,驱赵而攻燕,则易水、长城非大王之有也!且今时齐、赵之於秦,犹郡县也,不敢妄举师以攻伐。今王事秦,长无齐、赵之患矣。」燕王请献常山之尾五城以和。

张仪归报,未至咸阳,秦惠王薨,子武王立。武王自为太子时,不说张仪;及卽位,群臣多毁短之。诸侯闻仪与秦王有隙,皆畔衡,复合从。

五年,张仪说秦武王曰:「为王计者,东方有变,然後王可以多割得地也。臣闻齐王甚憎臣,臣之所在,齐必伐之。臣愿乞其不肖之身以之梁,齐必伐梁,齐、梁交兵而不能相去,王以其间伐韩,入三川,挟天子,案图籍,此王业也。」王许之。齐王果伐梁,梁王恐。张仪曰:「王勿患也!请令齐罢兵。」乃使其舍人之楚,借使谓齐王曰:「甚矣王之托仪於秦也!」齐王曰:「何故?」楚使者曰:「张仪之去秦也固与秦王谋矣,欲齐、梁相攻而令秦取三川也。今王果伐梁,是王内罢国而外伐与国,而信仪於秦王也。」齐王乃解兵还。张仪相魏一岁,卒。

仪与苏秦皆以纵横之术游诸侯,致位富贵,天下争慕效之。又有魏人公孙衍者,号曰犀首,亦以谈说显名。其余苏代、苏厉、周最、楼缓之徒,纷纭徧於天下,务以辩诈相高,不可胜纪;而仪、秦、衍最著。

秦王、魏王会於临晋。

六年,秦初置丞相,以樗里疾为右丞相。

七年,秦、魏会於应。

秦王使甘茂约魏以伐韩,而令向寿辅行。甘茂令向寿还,谓王曰:「魏听臣矣,然愿王勿伐!」王迎甘茂於息壤而问其故。对曰:「宜阳大县,其实郡也。今王倍数险,行千里,攻之难。鲁人有与曾参同姓名者杀人,人告其母,其母织自若也。及三人告之,其母投杼下机,逾墙而走。臣之贤不若曾参,王之信臣又不如其母,疑臣者非特三人,臣恐大王之投杼也。魏文侯令乐羊将而攻中山,三年而拔之。反而论功,文侯示之谤书一箧。乐羊再拜稽首曰:『此非臣之功,君之力也!』今臣,羁旅之臣也,樗里子、公孙奭挟韩而议之,王必听之,是王欺魏王而臣受公仲侈之怨也。」王曰:「寡人弗听也,请与子盟!」乃盟於息壤。秋,甘茂、庶长封帅师伐宜阳。

八年,甘茂攻宜阳,五月而不拔。樗里子、公孙奭果争之。秦王召甘茂,欲罢兵。甘茂曰:「息壤在彼。」王曰:「有之。」因大悉起兵以佐甘茂,斩首六万,遂拔宜阳。韩公仲侈入谢於秦以请平。

秦武王好以力戏,力士任鄙、乌获、孟说皆至大官。八月,王与孟说举鼎,绝脉而薨;族孟说。武王无子,异母弟稷为质於燕,国人逆而立之,是为昭襄王。昭襄王母芈八子,楚女也,实宣太后。

九年,秦昭王使向寿平宜阳,而使樗里子、甘茂伐魏。甘茂言於王,以武遂复归之韩。向寿、公孙奭争之,不能得,由此怨谗甘茂。茂惧,辍伐魏蒲阪,亡去。樗里子与魏讲而罢兵。甘茂奔齐。赵王使楼缓之秦。楚王与齐、韩合从。

十年,秦宣太后异父弟曰穰侯魏冉,同父弟曰华阳君芈戎;王之同母弟曰高陵君、泾阳君。魏冉最贤,自惠王、武王时,任职用事。武王薨,诸弟争立,唯魏冉力能立昭王。昭王卽位,以魏冉为将军,卫咸阳。是岁,庶长壮及大臣、诸公子谋作乱,魏冉诛之;及惠文后皆不得良死,悼武王后出居於魏,王兄弟不善者,魏冉皆灭之。王少,宣太后自治事,任魏冉为政,威震秦国。

十一年,秦王、楚王盟於黄棘;秦复与楚上庸。

十二年,秦取魏蒲阪、晋阳、封陵;又取韩武遂。

齐、韩、魏以楚负其从亲,合兵伐楚。楚王使太子横为质於秦以请救。秦客卿通将兵救楚,三国引兵去。

十三年,秦王、魏王、韩太子婴会於临晋,韩太子至咸阳而归;秦复与魏蒲阪。

秦大夫有私与楚太子鬬者,太子杀之,亡归。

十四年,秦人取韩穰。秦庶长奂会韩、魏、齐兵伐楚,败其师於重丘,杀其将唐昩;遂取重丘。

十五年,秦泾阳君为质於齐。

秦华阳君伐楚,大破楚师,斩首三万,杀其将景缺,取楚襄城。楚王恐,使太子为质於齐以请平。

秦樗里疾卒,以赵人楼缓为丞相。

十六年五月,赵武灵王传国於少子何,自号「主父」。主父欲使子治国,身胡服,将士大夫西北略胡地。将自云中、九原南袭咸阳,於是诈自为使者,入秦,欲以观秦地形及秦王之为人。秦王不知,已而怪其状甚伟,非人臣之度,使人逐之;主父行已脱关矣,审问之,乃主父也。秦人大惊。

齐王、魏王会於韩。

秦人伐楚,取八城。秦王遗楚王书曰:「始寡人与王约为兄弟,盟於黄棘,太子入质,至驩也。太子陵杀寡人之重臣,不谢而亡去。寡人诚不胜怒,使兵侵君王之边。今闻君王乃令太子质於齐以求平。寡人与楚接境,婚姻相亲;而今秦、楚不驩,则无以令诸侯。寡人愿与君王会武关,面相约,结盟而去,寡人之愿也!」

楚王患之,欲往恐见欺,欲不往恐秦益怒。昭睢曰:「毋行而发兵自守耳!秦,虎狼也,有幷诸侯之心,不可信也!」怀王之子兰劝王行,王乃入秦。秦王令一将军诈为王,伏兵武关,楚王至则闭关劫之,与俱西,至咸阳,朝章台,如藩臣礼,要以割巫、黔中郡。楚王欲盟,秦王欲先得地。楚王怒曰:「秦诈我,而又强要我以地!」因不复许。秦人留之。

楚大臣患之,乃相与谋曰:「吾王在秦不得还,要以割地,而太子为质於齐;齐、秦合谋,则楚无国矣。」欲立王子之在国者。昭睢曰:「王与太子俱困於诸侯,今又倍王命而立其庶子,不宜!」乃诈赴於齐。齐愍王召群臣谋之,或曰:「不若留太子以求楚之淮北。」齐相曰:「不可!郢中立王,是吾抱空质而行不义於天下也。」其人曰:「不然,郢中立王,因与其新王市曰:『予我下东国,吾为王杀太子。不然,将与三国共立之。』」齐王卒用其相计而归楚太子。楚人立之。

秦王闻孟尝君之贤,使泾阳君为质於齐以请。孟尝君来入秦,秦王以为丞相。

十七年,或谓秦王曰:「孟尝君相秦,必先齐而後秦;秦其危哉!」秦王乃以楼缓为相,囚孟尝君,欲杀之。孟尝君使人求解於秦王幸姬,姬曰:「愿得君狐白裘。」孟尝君有狐白裘,已献之秦王,无以应姬求。客有善为狗盗者,入秦藏中,盗狐白裘以献姬。姬乃为之言於王而遣之。王後悔,使追之。孟尝君至关,关法,鸡鸣而出客。时尚蚤,追者将至,客有善为鸡鸣者,野鸡闻之皆鸣。孟尝君乃得脱归。

楚人告於秦曰:「赖社稷神灵,国有王矣!」秦王怒,发兵出武关击楚,斩首五万,取十六城。

十八年,楚怀王亡归。秦人觉之,遮楚道。怀王从间道走赵。赵主父在代,赵人不敢受。怀王将走魏,秦人追及之,以归。

十九年,楚怀王发病,薨於秦,秦人归其丧。楚人皆怜之,如悲亲戚。诸侯由是不直秦。

齐、韩、魏、赵、宋同击秦,至盐氏而还。秦与韩武遂、与魏封陵以和。 魏襄王薨,子昭王立。 韩襄王薨,子厘王咎立。

二十年,秦尉错伐魏襄城。秦楼缓免相,魏冉代之。

二十一年,秦败魏师於解。

二十二年,韩公孙喜、魏人伐秦。穰侯荐左更白起於秦王以代向寿将兵,败魏师、韩师於伊阙,斩首二十四万级,虏公孙喜,拔五城。秦王以白起为国尉。

秦王遗楚王书曰:「楚倍秦,秦且率诸侯伐楚,愿王之饬士卒,得一乐战!」楚王患之,乃复与秦和亲。

二十三年,楚襄王迎妇於秦。

臣光曰:甚哉秦之无道也,杀其父而劫其子;楚之不竞也,忍其父而婚其雠!乌呼,楚之君诚得其道,臣诚得其人,秦虽强,乌得陵之哉!善乎荀卿论之曰:「夫道,善用之则百里之地可以独立,不善用之则楚六千里而为雠人役。」故人主不务得道而广有其势,是其所以危也。

秦魏冉谢病免,以客卿烛寿为丞相。

二十四年,秦伐韩,拔宛。

秦烛寿免。魏冉复为丞相,封於穰与陶,谓之穰侯。又封公子市於宛,公子悝於邓。

二十五年,魏入河东地四百里、韩入武遂地二百里於秦。

二十六年,秦大良造白起、客卿错伐魏,至轵,取城大小六十一。

二十七年,冬,十月,秦王称西帝,遣使立齐王为东帝,欲约与共伐赵。苏代自燕来,齐王曰:「秦使魏冉致帝,子以为何如?」对曰:「愿王受之而勿称也。秦称之,天下安之,王乃称之,无後也。秦称之,天下恶之,王因勿称,以收天下,此大资也。且伐赵孰与伐桀宋利?今王不如释帝以收天下之望,发兵以伐桀宋,宋举则楚、赵、梁、卫皆惧矣。是我以名尊秦而令天下憎之,所谓以卑为尊也。」齐王从之,称帝二日而复归之。十二月,吕礼自齐入秦。秦王亦去帝,复称王。

秦攻赵,拔杜阳。

二十八年,秦攻赵,拔新垣、曲阳。

二十九年,秦司马错击魏河内。魏献安邑以和,秦出其人归之魏。

秦败韩师於夏山。

三十年,秦王会楚王於宛,会赵王於中阳。

秦蒙武击齐,拔九城。

燕昭王与乐毅谋伐齐。乐毅曰:「齐,霸国之余业也,地大人众,未易独攻也。王必欲伐之,莫如约赵及楚、魏。」於是使乐毅约赵,别使使者连楚、魏,且令赵嚪秦以伐齐之利。诸侯害齐王之骄暴,皆争合谋与燕伐齐。

三十一年,燕王悉起兵,以乐毅为上将军。秦尉斯离帅师与三晋之师会之。赵王以相国印授乐毅,乐毅幷将秦、魏、韩、赵之兵以伐齐。齐愍王悉国中之众以拒之,战於济西,齐师大败。 齐愍王出走,楚淖齿执之,弒王於鼓里。

秦王、魏王、韩王会於京师。

三十二年,秦、赵会於穰。

秦拔魏安城,兵至大梁而还。赵王得楚和氏璧,秦昭王欲之,请易以十五城。赵王欲勿与,畏秦强;欲与之,恐见欺。以问蔺相如,对曰:「秦以城求璧而王不许,曲在我矣。我与之璧而秦不与我城,则曲在秦。均之二策,宁许以负秦。臣愿奉璧而往;使秦城不入,臣请完璧而归之!」赵王遣之。相如至秦,秦王无意偿赵城。相如乃以诈绐秦王,复取璧,遣从者怀之,间行归赵,而以身待命於秦。秦王以为贤而弗诛,礼而归之。赵王以相如为上大夫。 齐王子法章亡在莒,齐亡臣相与求之,立以为齐王。

三十三年,秦伐赵,拔两城。

三十四年,秦伐赵,拔石城。

秦穰侯复为丞相。

楚欲与齐、韩共伐秦,因欲图周。王使东周武公谓楚令尹昭子曰:「周不可图也。」昭子曰:「乃图周,则无之;虽然,何不可图?」武公曰:「西周之地,绝长补短,不过百里。名为天下共主,裂其地不足以肥国,得其众不足以劲兵。虽然,攻之者名为弒君。然而犹有欲攻之者,见祭器在焉故也。夫虎肉臊而兵利身,人犹攻之;若使泽中之麋蒙虎之皮,人之攻之也必万倍矣。裂楚之地,足以肥国,诎楚之名,足以尊主。今子欲诛残天下之共主,居三代之传器,器南,则兵至矣!」於是楚计辍不行。

三十五年,秦白起败赵军,斩首二万,取代光狼城。又使司马错发陇西兵,因蜀攻楚黔中,拔之。楚献汉北及上庸地。

三十六年,秦白起伐楚,取鄢、邓、西陵。

秦王使使者告赵王,愿为好会於河外渑池。赵王欲毋行,廉颇、蔺相如计曰:「王不行,示赵弱且怯也。」赵王遂行,相如从。廉颇送至境,与王诀曰:「王行,度道里会遇之礼毕,还不过三十日;三十日不还,则请立太子以绝秦望。」王许之。

会於渑池。王与赵王饮,酒酣,秦王请赵王鼓瑟,赵王鼓之。蔺相如复请秦王击缶,秦王不肯。相如曰:「五步之内,臣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!」左右欲刃相如,相如张目叱之,左右皆靡。王不怿,为一击缶。罢酒,秦终不能有加於赵;赵人亦盛为之备,秦不敢动。赵王归国,以蔺相如为上卿。 燕昭王薨,太子惠王立。

三十七年,秦大良造白起伐楚,拔郢,烧夷陵。楚襄王兵散,遂不复战,东北徙都於陈。秦以郢为南郡,封白起为武安君。

三十八年,秦武安君定巫、黔中,初置黔中郡。 魏昭王薨,子安厘王立。

三十九年,秦武安君伐魏,拔两城。

四十年,秦相国穰侯伐魏。韩暴鸢救魏,穰侯大破之,斩首四万。暴鸢走开封。魏纳八城以和。穰侯复伐魏,走芒卯,入北宅。魏人割温以和。

四十一年,魏复与齐合从。秦穰侯伐魏,拔四城,斩首四万。

四十二年,赵人、魏人伐韩华阳。韩人告急於秦,秦王弗救。韩相国谓陈筮曰:「事急矣,愿公虽病,为一宿之行!」陈筮如秦,见穰侯。穰侯曰:「事急乎?故使公来。」陈筮曰:「未急也。」穰侯怒曰:「何也?」陈筮曰:「彼韩急则将变而他从;以未急,故复来耳。」穰侯曰:「请发兵矣。」乃与武安君及客卿胡阳救韩,八日而至,败魏军於华阳之下,走芒卯,虏三将,斩首十三万。武安君又与赵将贾偃战,沈其卒二万人於河。魏段干子请割南阳予秦以和。苏代谓魏王曰:「欲玺者,段干子也,欲地者,秦也。今王使欲地者制玺,欲玺者制地,魏地尽矣!夫以地事秦,犹抱薪救火,薪不尽,火不灭。」王曰:「是则然也。虽然,事始已行,不可更矣。」对曰:「夫博之所以贵枭者,便则食,不便则止。今何王之用智不如用枭也?」魏王不听,卒以南阳为和,实修武。

韩、魏旣服於秦,秦王将使武安君与韩、魏伐楚,未行,而楚使者黄歇至,闻之,畏秦乘胜一举而灭楚也,乃上书曰:「臣闻物至则反,冬、夏是也;致至则危,累棋是也。今大国之地,徧天下有其二垂,此从生民以来,万乘之地未尝有也。先王三世不忘接地於齐,以绝从亲之要。今王使盛桥守事於韩,盛桥以其地入秦,是王不用甲,不信威,而得百里之地,王可谓能矣!王又举甲而攻魏,杜大梁之门,举河内,拔燕、酸枣、虚、桃,入邢,魏之兵云翔而不敢救,王之功亦多矣!王休甲息众,二年而後复之,又幷蒲、衍、首、垣以临仁、平丘,黄、济阳婴城而魏氏服。王又割濮磨之北,注齐、秦之要,绝楚、赵之脊,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,王之威亦单矣!王若能保功守威,绌攻取之心,而肥仁义之地,使无後患,三王不足四,五伯不足六也!王若负人徒之众,仗兵革之强,乘毁魏之威,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,臣恐其有後患也。诗曰:『靡不有初,鲜克有终。』易曰:『狐涉水,濡其尾。』此言始之易,终之难也。昔吴之信越也,从而伐齐,旣胜齐人於艾陵,还为越禽於三江之浦。智氏之信韩、魏也,从而伐赵,攻晋阳城,胜有日矣,韩、魏叛之,杀智伯瑶於凿台之下。今王妒楚之不毁而忘毁楚之强韩、魏也,臣为王虑而不取也。夫楚国,援也;邻国,敌也。今王信韩、魏之善王,此正吴之信越也,臣恐韩、魏卑辞除患而实欲欺大国也。何则?王无重世之德於韩、魏而有累世之怨焉。夫韩、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於秦将十世矣,故韩、魏之不亡,秦社稷之忧也。今王资之与攻楚,不亦过乎!且攻楚将恶出兵?王将借路於仇雠之韩、魏乎,兵出之日而王忧其不反也。王若不借路於仇雠之韩、魏,必攻随水右壤,此皆广川、大水、山林、溪谷,不食之地。是王有毁楚之名而无得地之实也。且王攻楚之日,四国必悉起兵而应王。秦、楚之兵构而不离;魏氏将出而攻留、方舆、銍、湖陵、砀、萧、相,故宋必尽,齐人南面攻楚,泗上必举,此皆平原四达膏腴之地,如此,则天下之国莫强於齐、魏矣。臣为王虑,莫若善楚。秦、楚合而为一以临韩,韩必敛手而朝,王施以东山之险,带以曲河之利,韩必为关内之侯。若是而王以十万戍郑,梁氏寒心,许、鄢陵婴城而上蔡、召陵不往来也,如此,魏亦关内侯矣。大王壹善楚而关内两万乘之主注地於齐,齐右壤可拱手而取也。王之地一经两海,要约天下,是燕、赵无齐、楚,齐、楚无燕、赵也。然後危动燕、赵,直摇齐、楚,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矣。」王从之,止武安君而谢韩、魏,使黄歇归,约亲於楚。 韩厘王薨,子桓惠王立。

四十三年,楚以左徒黄歇侍太子完为质於秦。

秦置南阳郡。秦、魏、楚共伐燕。 燕惠王薨,子武成王立。

四十五年,秦伐赵,围阏与。赵王召廉颇、乐乘而问之曰:「可救否?」皆曰:「道远险陿,难救。」问赵奢,赵奢对曰:「道远险陿,譬犹两鼠鬬於穴中,将勇者胜。」王乃令赵奢将兵救之。去邯郸三十里而止,令军中曰:「有以军事谏者死!」

秦师军武安西,鼓噪勒兵,武安屋瓦尽振。赵军中候有一人言急救武安,赵奢立斩之。坚壁二十八日不行,复益增垒。秦间入赵军,赵奢善食遣之。间以报秦将,秦将大喜曰:「夫去国三十里而军不行,乃增垒,阏与非赵地也!」赵奢旣已遣间,卷甲而趋,一日一夜而至,去阏与五十里而军,军垒成。秦师闻之,悉甲而往。赵军士许历请以军事谏,赵奢进之。许历曰:「秦人不意赵至此,其来气盛,将军必厚集其陈以待之;不然,必败。」赵奢曰:「请受敎!」许历请刑,赵奢曰:「胥,後令邯郸。」许历复请谏,曰:「先据北山上者胜,後至者败。」赵奢许诺,卽发万人趋之。秦师後至,争山不得上;赵奢纵兵击秦师,秦师大败,解阏与而还。赵王封奢为马服君,与廉、蔺同位;以许历为国尉。

穰侯言客卿灶於秦王,使伐齐,取刚、寿以广其陶邑。

初,魏人范睢从中大夫须贾使於齐,齐襄王闻其辩口,私赐之金及牛、酒。须贾以为睢以国阴事告齐也,归而告其相魏齐。魏齐怒,笞击范睢,折胁,摺齿。睢佯死,卷以箦,置厕中,使客醉者更溺之,以惩後,令无妄言者。范睢谓守者曰:「能出我,我必有厚谢。」守者乃请弃箦中死人。魏齐醉,曰:「可矣。」范睢得出。魏齐悔,复召求之。魏人郑安平遂操范睢亡匿,更姓名曰张禄。

秦谒者王稽使於魏,范睢夜见王稽。稽潜载与俱归,荐之於王,王见之於离宫。范睢佯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,王来而宦者怒逐之,曰:「王至!」范睢谬曰:「秦安得王,秦独有太后、穰侯耳!」王微闻其言,乃屏左右,跽而请曰:「先生何以幸敎寡人?」对曰:「唯唯。」如是者三。王曰:「先生卒不幸敎寡人邪?」范睢曰:「非敢然也!臣,羁旅之臣也,交疏於王,而所愿陈者皆匡君之事,处人骨肉之间,愿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,此所以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。臣知今日言之於前,明日伏诛於後,然臣不敢避也。且死者,人之所必不免也,苟可以少有补於秦而死,此臣之所大愿也。独恐臣死之後,天下杜口裹足,莫肯乡秦耳。」王跽曰:「先生,是何言也!今者寡人得见先生,是天以寡人溷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庙也。事无大小,上及太后,下至大臣,愿先生悉以敎寡人,无疑寡人也!」范睢拜,王亦拜。范睢曰:「以秦国之大,士卒之勇,以治诸侯,譬若走韩卢而博蹇兔也,而闭关十五年,不敢窥兵於山东者,是穰侯为秦谋不忠,而大王之计亦有所失也。」王跽曰:「寡人愿闻失计!」然左右多窃听者,范睢未敢言内,先言外事,以观王之俯仰。因进曰:「夫穰侯越韩、魏而攻齐刚、寿,非计也。齐愍王南攻楚,破军杀将,再辟地千里,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,岂不欲得地哉?形势不能有也。诸侯见齐之罢敝,起兵而伐齐,大破之,齐几於亡,以其伐楚而肥韩、魏也。今王不如远交而近攻,得寸则王之寸也,得尺亦王之尺也。今夫韩、魏,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。王若欲霸,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,以威楚、赵,楚强则附赵,赵强则附楚,楚、赵皆附,齐必惧矣,齐附则韩、魏因可虏也。」王曰:「善。」乃以范睢为客卿,与谋兵事。

四十六年,秦中更胡伤攻赵阏与,不拔。

四十七年,秦王用范睢之谋,使五大夫绾伐魏,拔怀。

四十八年,秦悼太子质於魏而卒。

四十九年,秦拔魏邢丘。范睢日益亲,用事,因承间说王曰:「臣居山东时,闻齐之有孟尝君,不闻有王;闻秦有太后、穰侯,不闻有王。夫擅国之谓王,能利害之谓王,制杀生之谓王。今太后擅行不顾,穰侯出使不报,华阳、泾阳等击断无讳,高陵进退不请,四贵备而国不危者,未之有也。为此四贵者下,乃所谓无王也。穰侯使者操王之重,决制於诸侯,剖符於天下,征敌伐国,莫敢不听;战胜攻取则利归於陶,战败则结怨於百姓而祸归於社稷。臣又闻之,木实繁者披其枝,披其枝者伤其心;大其都者危其国,尊其臣者卑其主。淖齿管齐,射王股,擢王筋,悬之於庙梁,宿昔而死。李兑管赵,囚主父於沙丘,百日而饿死。今臣观四贵之用事,此亦淖齿、李兑之类也。夫三代之所以亡国者,君专授政於臣,纵酒弋猎;其所授者妒贤疾能,御下蔽上以成其私,不为主计,而主不觉悟,故失其国,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,下及王左右,无非相国之人者,见王独立於朝,臣窃为王恐,万世之後有秦国者,非王子孙也!」王以为然,於是废太后,逐穰侯、高陵、华阳、泾阳君於关外,以范睢为丞相,封为应侯。

魏王使须贾聘於秦,应侯敝衣间步而往见之。须贾惊曰:「范叔固无恙乎!」留坐饮食,取一绨袍赠之。遂为须贾御而至相府,曰:「我为君先入通於相君。」须贾怪其久不出,问於门下,门下曰:「无范叔,乡者吾相张君也。」须贾知见欺,乃膝行入谢罪。应侯坐,责让之,且曰:「尔所以得不死者,以绨袍恋恋尚有故人之意耳!」乃大供具,请诸侯宾客;坐须贾於堂下,置莝、豆於前而马食之,使归告魏王曰:「速斩魏齐头来!不然,且屠大梁!」须贾还,以告魏齐。魏齐奔赵,匿於平原君家。 赵惠文王薨,子孝成王丹立。

五十年,秦宣太后薨。九月,穰侯出之陶。

臣光曰:穰侯援立昭王,除其灾害;荐白起为将,南取鄢、郢,东属地於齐,使天下诸侯稽首而事秦,秦益强大者,穰侯之功也。虽其专恣骄贪足以贾祸,亦未至尽如范睢之言。若睢者,亦非能为秦忠谋,直欲得穰侯之处,故搤其吭而夺之耳。遂使秦王绝母子之义,失舅甥之恩。要之,睢真倾危之士哉!

秦王以子安国君为太子。

秦伐赵,取三城。赵王新立,太后用事,求救於齐。齐人曰:「必以长安君为质。」太后不可。齐师不出,大臣强谏。太后明谓左右曰:「复言长安君为质者,老妇必唾其面!」左师触龙愿见太后,太后盛气而胥之入。左师公徐趋而坐,自谢曰:「老臣病足,不得见久矣,窃自恕;而恐太后体之有所苦也,故愿望见太后。」太后曰:「老妇恃辇而行。」曰:「食得毋衰乎?」曰:「恃粥耳。」太后不和之色稍解。左师公曰:「老臣贱息舒祺,最少,不肖,而臣衰,窃怜爱之,愿得补黑衣之缺以卫王宫,昧死以闻!」太后曰:「诺。年几何矣?」对曰:「十五岁矣。虽少,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。」太后曰:「丈夫亦爱少子乎?」对曰:「甚於妇人。」太后笑曰:「妇人异甚。」对曰:「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於长安君。」太后曰:「君过矣!不若长安君之甚。」左师公曰:「父母爱其子则为之计深远。媪之送燕后也,持其踵而泣,念其远也,亦哀之矣。已行,非不思也,祭祀则祝之曰:『必勿使反!』岂非为之计长久,为子孙相继为王也哉?」太后曰:「然。」左师公曰:「今三世以前,至於赵王之子孙为侯者,其继有在者乎?」曰:「无有。」曰:「此其近者祸及身,远者及其子孙。岂人主之子侯则不善哉?位尊而无功,奉厚而无劳,而挟重器多也。今媪尊长安君之位,而封之以膏腴之地,多与之重器,而不及今令有功於国。一旦山陵崩,长安君何以自托於赵哉?」太后曰:「诺,恣君之所使之!」於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於齐。齐师乃出,秦师退。 齐襄王薨,子建立。

五十一年,秦武安君伐韩,拔九城,斩首五万。

五十二年,秦武安君伐韩,取南阳;攻太行道,绝之。

楚顷襄王疾病。黄歇言於应侯曰:「今楚王疾恐不起,秦不如归其太子。太子得立,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国无穷,是亲与国而得储万乘也。不归,则咸阳布衣耳。楚更立君,必不事秦,是失与国而绝万乘之和,非计也。」应侯以告王。王曰:「令太子之傅先往问疾,反而後图之。」黄歇与太子谋曰:「秦之留太子,欲以求利也。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,而阳文君子二人在中。王若卒大命,太子不在,阳文君子必立为後,太子不得奉宗庙矣。不如亡秦,与使者俱出。臣请止,以死当之!」太子因变服为楚使者御而出关;而黄歇守舍,常为太子谢病。度太子已远,乃自言於王曰:「楚太子已归,出远矣。歇愿赐死!」王怒,欲听之。应侯曰:「歇为人臣,出身以徇其主,太子立,必用歇。不如无罪而归之,以亲楚。」王从之。黄歇至楚三月,秋,顷襄王薨,考烈王卽位;以黄歇为相,封以淮北地,号曰春申君。

五十三年,楚人纳州於秦以平。

武安君伐韩,拔野王。上党路绝,上党守冯亭与其民谋曰:「郑道已绝,秦兵日进,韩不能应,不如以上党归赵。赵受我,秦必攻之;赵被秦兵,必亲韩;韩、赵为一,则可以当秦矣。」乃遣使者告於赵曰:「韩不能守上党,入之秦,其吏民皆安於赵,不乐为秦。有城市邑十七,愿再拜献之大王!」赵王以告平阳君豹,对曰:「圣人甚祸无故之利。」王曰:「人乐吾德,何谓无故?」对曰:「秦蚕食韩地,中绝,不令相通,固自以为坐而受上党也。韩氏所以不入於秦者,欲嫁其祸於赵也。秦服其劳而赵受其利,虽强大不能得之於弱小,弱小固能得之於强大乎!岂得谓之非无故哉?不如勿受。」王以告平原君,平原君请受之。王乃使平原君往受地,以万户都三封其太守为华阳君,以千户都三封其县令为侯,吏民皆益爵三级。冯亭垂涕不见使者,曰:「吾不忍卖主地而食之也!」

五十五年,秦左庶长王齕攻上党,拔之。上党民走赵。赵廉颇军於长平,以按据上党民。王齕因伐赵。赵军数战不胜,止一裨将、四尉。赵王与楼昌、虞卿谋,楼昌请发重使为媾。虞卿曰:「今制媾者在秦;秦必欲破王之军矣,虽往请媾,秦将不听。不如发使以重宝附楚、魏,楚、魏受之,则秦疑天下之合从,媾乃可成也。」王不听,使郑朱媾於秦,秦受之。王谓虞卿曰:「秦内郑朱矣。」对曰:「王必不得媾而军破矣。何则?天下之贺战胜者皆在秦矣。夫郑朱,贵人也,秦王、应侯必显重之以示天下。天下见王之媾於秦,必不救王;秦知天下之不救王,则媾不可得成矣。」旣而秦果显郑朱而不与赵媾。

秦数败赵兵,廉颇坚壁不出。赵王以颇失亡多而更怯不战,怒,数让之。应侯又使人行千金於赵为反间,曰:「秦之所畏,独畏马服君之子赵括为将耳!廉颇易与,且降矣!」赵王遂以赵括代颇将。蔺相如曰:「王以名使括,若胶柱鼓瑟耳。括徒能读其父书传,不知合变也。」王不听。初,赵括自少时学兵法,以天下莫能当;尝与其父奢言兵事,奢不能难,然不谓善。括母问其故,奢曰:「兵,死地也,而括易言之。使赵不将括则已;若必将之,破赵军者必括也。」及括将行,其母上书,言括不可使。王曰:「何以?」对曰:「始妾事其父,时为将,身所奉饭而进食者以十数,所友者以百数,王及宗室所赏赐者,尽以与军吏士大夫;受命之日,不问家事。今括一旦为将,东乡而朝,军吏无敢仰视之者;王所赐金帛,归藏於家,而日视便利田宅可买者买之。王以为如其父,父子异心,愿王勿遣!」王曰:「母置之,吾已决矣!」母因曰:「卽如有不称,妾请无随坐。」赵王许之。

秦王闻括已为赵将,乃阴使武安君为上将军而王齕为裨将,令军中:「有敢泄武安君将者斩!」赵括至军,悉更约束,易置军吏,出兵击秦师。武安君佯败而走,张二奇兵以劫之。赵括乘胜追造秦壁,壁坚拒不得入;奇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之後,又五千骑绝赵壁间。赵军分而为二,粮道绝。武安君出轻兵击之,赵战不利,因筑壁坚守以待救至。秦王闻赵食道绝,自如河内发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,遮绝赵救兵及粮食。齐人、楚人救赵。赵人乏食,请粟於齐,王弗许。周子曰:「夫赵之於齐、楚,扞蔽也,犹齿之有唇也,唇亡则齿寒;今日亡赵,明日患及齐、楚矣。救赵之务,宜若奉漏瓮沃焦釜然。且救赵,高义也;却秦师,显名也;义救亡国,威却强秦。不务为此而爱粟,为国计者过矣!」齐王弗听。九月,赵军食绝四十六日,皆内阴相杀食。急来攻秦垒,欲出为四队,四,五复之,不能出。赵括自出锐卒搏战,秦人射杀之。赵师大败,卒四十万人皆降。武安君曰:「秦已拔上党,上党民不乐为秦而归赵。赵卒反覆,非尽杀之,恐为乱。」乃挟诈而尽坑杀之,遗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。前後斩首虏四十五万人;赵人大震。

五十六年十月,武安君分军为三,王齕攻赵武安、皮牢,拔之。司马梗北定太原,尽有上党地。韩、魏使苏代厚币说应侯曰:「武安君卽围邯郸乎?」曰:「然。」苏代曰:「赵亡则秦王王矣;武安君为三公,君能为之下乎?虽欲无为之下,固不得已矣。秦尝攻韩,围邢丘,困上党,上党之民皆反为赵,天下不乐为秦民之日久矣。今亡赵,北地入燕,东地入齐,南地入韩、魏,则君之所得民无几何人矣。不如因而割之,无以为武安君功也。」应侯言於秦王曰:「秦兵劳,请许韩、赵之割地以和,且休士卒。」王听之,割韩垣雍、赵六城以和,正月,皆罢兵。武安君由是与应侯有隙。

赵王将使赵郝约事於秦,割六县。虞卿谓赵王曰:「秦之攻王也,倦而归乎?王以其力尚能进,爱王而弗攻乎?」王曰:「秦不遗余力矣,必以倦而归也。」虞卿曰:「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,倦而归,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,是助秦自攻也。来年秦攻王,王无救矣。」赵王计未定,楼缓至赵,赵王与之计之。楼缓曰:「虞卿得其一,不得其二。秦、赵构难而天下皆说,何也?曰:『吾且因强而乘弱矣。』今赵不如亟割地为和以疑天下,慰秦之心。不然,天下将因秦之怒,乘赵之敝,瓜分之,赵且亡,何秦之图乎!」虞卿闻之,复见曰:「危哉楼子之计,是愈疑天下,而何慰秦之心哉?独不言其示天下弱乎?且臣言勿与者,非固勿与而已也;秦索六城於王,而王以六城赂齐。齐,秦之深雠也,其听王不待辞之毕也。则是王失之於齐而取偿於秦,而示天下有能为也。王以此发声,兵未窥於境,臣见秦之重赂至赵而反媾於王也。从秦为媾,韩、魏闻之,必尽重王,是王一举而结三国之亲而与秦易道也。」赵王曰:「善。」使虞卿东见齐王,与之谋秦。虞卿未返,秦使者已在赵矣。楼缓闻之,亡去。赵王封虞卿以一城。

秦之始伐赵也,魏王问於大夫,皆以为秦伐赵,於魏便。孔斌曰:「何谓也?」曰:「胜赵,则吾因而服焉;不胜赵,则可承敝而击之。」子顺曰:「不然。秦自孝公以来,战未尝屈,今又属其良将,何敝之承!」大夫曰:「纵其胜赵,於我何损?邻之羞,国之福也。」子顺曰:「秦,贪暴之国也,胜赵,必复他求,吾恐於时魏受其师也。先人有言:燕雀处屋,子母相哺,呴呴焉相乐也,自以为安矣。灶突炎上,栋宇将焚,燕雀颜不变,不知祸之将及己也。今子不悟赵破患将及己,可以人而同於燕雀乎!」子顺者,孔子六世孙也。初,魏王闻子顺贤,遣使者奉黄金束帛,聘以为相。子顺曰:「若王能信用吾道,吾道固为治世也,虽蔬食饮水,吾犹为之。若徒欲制服吾身,委以重禄,吾犹一夫耳,魏王奚少於一夫!」使者固请,子顺乃之魏;魏王郊迎以为相。子顺改嬖宠之官以事贤才,夺无任之禄以赐有功。诸丧职者咸不悦,乃造谤言。文咨以告子顺。子顺曰:「民之不可与虑始久矣!古之善为政者,其初不能无谤。子产相郑,三年而後谤止;吾先君之相鲁,三月而後谤止。今吾为政日新,虽不能及贤,庸知谤乎!」文咨曰:「未识先君之谤何也?」子顺曰:「先君相鲁,人诵之曰:『麛裘而芾,投之无戾。芾而麛裘,投之无邮。』及三月,政化旣成,民又诵曰:『裘衣章甫,实获我所。章甫裘衣,惠我无私。』」文咨喜曰:「乃今知先生不异乎圣贤矣。」子顺相魏凡九月,陈大计辄不用,乃喟然曰:「言不见用,是吾言之不当也。言不当於主,居人之官,食人之禄,是尸利素餐,吾罪深矣!」退而以病致仕。人谓子顺曰:「王不用子,子其行乎?」答曰:「行将何之?山东之国将幷於秦;秦为不义,义所不入。」遂寝於家。新垣固请子顺曰:「贤者所在,必兴化致治。今子相魏,未闻异政而卽自退,意者志不得乎,何去之速也?」子顺曰;「以无异政,所以自退也。且死病无良医。今秦有吞食天下之心,以义事之,固不获安;救亡不暇,何化之兴!昔伊挚在夏,吕望在商,而二国不治,岂伊、吕之不欲哉?势不可也。当今山东之国敝而不振,三晋割地以求安,二周折而入秦,燕、齐、楚已屈服矣。以此观之,不出二十年,天下其尽为秦乎!」

秦王欲为应侯必报其仇,闻魏齐在平原君所,乃为好言诱平原君至秦而执之。遣使谓赵王曰:「不得齐首,吾不出王弟於关!」魏齐穷,抵虞卿,虞卿弃相印,与魏齐偕亡。至魏,欲因信陵君以走楚。信陵君意难见之,魏齐怒,自杀。赵王卒取其首以与秦,秦乃归平原君。九月,五大夫王陵复将兵伐赵。武安君病,不任行。

五十七年正月,王陵攻邯郸,少利,益发卒佐陵;陵亡五校。武安君病愈,王欲使代之。武安君曰:「邯郸实未易攻也;且诸侯之救日至。彼诸侯怨秦之日久矣,秦虽胜於长平,士卒死者过半,国内空,远绝河山而争人国都;赵应其内,诸侯攻其外,破秦军必矣。」王自命不行,乃使应侯请之。武安君终辞疾,不肯行;乃以王齕代王陵。

赵王使平原君求救於楚,平原君约其门下食客文武备具者二十人与之俱,得十九人,余无可取者。毛遂自荐於平原君。平原君曰:「夫贤士之处世也,譬若锥之处囊中,其末立见。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於此矣,左右未有所称诵,胜未有所闻,是先生无所有也。先生不能,先生留!」毛遂曰:「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!使遂蚤得处囊中,乃脱颖而出,非特其末见而已。」平原君乃与之俱,十九人相与目笑之。平原君至楚,与楚王言合从之利害,日出而言之,日中不决。毛遂按剑历阶而上,谓平原君曰:「从之利害,两言而决耳!今日出而言,日中不决,何也?」楚王怒叱曰:「胡不下!吾乃与而君言,汝何为者也?」毛遂按剑而前曰:「王之所以叱遂者,以楚国之众也。今十步之内,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!王之命悬於遂手。吾君在前,叱者何也?且遂闻汤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,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诸侯,岂其士卒众多哉?诚能据其势而奋其威也。今楚地方五千里,持戟百万,此霸王之资也。以楚之强,天下弗能当。白起,小竖子耳,率数万之众,兴师以与楚战,一战而举鄢、郢,再战而烧夷陵,三战而辱王之先人,此百世之怨而赵之所羞,而王弗之恶焉。合从者为楚,非为赵也。吾君在前,叱者何也?」楚王曰:「唯唯,诚若先生之言,谨奉社稷以从。」毛遂曰:「从定乎?」楚王曰:「定矣。」毛遂谓楚王之左右曰:「取鸡、狗、马之血来!」毛遂奉铜盘而跪进之楚王曰:「王当歃血以定从;次者吾君,次者遂。」遂定从於殿上。毛遂左手持盘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:「公等相与歃此血於堂下!公等录录,所谓『因人成事』者也。」平原君已定从而归,至於赵,曰:「胜不敢相天下士矣!」遂以毛遂为上客。

於是楚王使春申君将兵救赵,魏王亦使将军晋鄙将兵十万救赵。秦王使谓魏王曰:「吾攻赵,旦暮且下,诸侯敢救之者,吾已拔赵,必移兵先击之!」魏王恐,遣人止晋鄙,留兵壁邺,名为救赵,实挟两端。又使将军新垣衍间入邯郸,因平原君说赵王,欲共尊秦为帝,以却其兵。齐人鲁仲连在邯郸,闻之,往见新垣衍曰:「彼秦者,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。彼卽肆然而为帝於天下,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,不愿为之民也!且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,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!」新垣衍怏然不悦,曰:「先生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?」鲁仲连曰:「固也,吾将言之。昔者九侯、鄂侯、文王,纣之三公也。九侯有子而好,献之於纣,纣以为恶,醢九侯;鄂侯争之强,辩之疾,故脯鄂侯;文王闻之,喟然而叹,故拘之牖里之库百日,欲令之死。今秦,万乘之国也,梁,亦万乘之国也;俱据万乘之国,各有称王之名,柰何睹其一战而胜,欲从而帝之,卒就脯醢之地乎!且秦无已而帝,则将行其天子之礼以号令於天下,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,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,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,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,处梁之宫,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!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!」新垣衍起,再拜曰:「吾乃今知先生天下之士也!吾请出,不敢复言帝秦矣!」

初,魏公子无忌仁而下士,致食客三千人。魏有隐士曰侯嬴,年七十,家贫,为大梁夷门监者。公子置酒大会宾客,坐定,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侯生。侯生摄敝衣冠,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,公子执辔愈恭。侯生又谓公子曰:「臣有客在市屠中,愿枉车骑过之。」公子引车入市,侯生下见其客朱亥,睥睨,故久立,与其客语,微察公子,公子色愈和;乃谢客就车,至公子家。公子引侯生坐上坐,徧赞宾客,宾客皆惊。及秦围赵,赵平原君之夫人,公子无忌之姊也,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於魏,让公子曰:「胜所以自附於婚姻者,以公子之高义,能急人之困也。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,纵公子轻胜弃之,独不怜公子姊邪!」公子患之,数请魏王敕晋鄙令救赵,及宾客辩士游说万端,王终不听。公子乃属宾客约车骑百余乘,欲赴鬬以死於赵;过夷门,见侯生。侯生曰:「公子勉之矣,老臣不能从!」公子去,行数里,心不快,复还见侯生。侯生笑曰:「臣固知公子之还也!今公子无他端而欲赴秦军,譬如以肉投馁虎,何功之有!」公子再拜问计。侯嬴屏人曰:「吾闻晋鄙兵符在王卧内,而如姬最幸,力能窃之。尝闻公子为如姬报其父仇,如姬欲为公子死无所辞。公子诚一开口,则得虎符,夺晋鄙之兵,北救赵,西却秦,此五伯之功也。」公子如其言,果得兵符。公子行,侯生曰:「将在外,君令有所不受。有如晋鄙合符而不授兵,复请之,则事危矣。臣客朱亥,其人力士,可与俱。晋鄙若听,大善;不听,可使击之!」於是公子请朱亥与俱。至邺,晋鄙合符,疑之,举手视公子曰:「吾拥十万之众屯於境上,今单车来代之,何如哉?」朱亥袖四十斤铁椎,椎杀晋鄙,公子遂勒兵下令军中曰:「父子俱在军中者,父归!兄弟俱在军中者,兄归!独子无兄弟者,归养!」得选兵八万人,将之而进。

王齕久围邯郸不拔,诸侯来救,战数不利。武安君闻之曰:「王不听吾计,今何如矣?」王闻之,怒,强起武安君。武安君称病笃,不肯起。 燕武成王薨,子孝王立。

五十八年十月,免武安君为士伍,迁之阴密。十二月,益发卒军汾城旁。武安君病,未行,诸侯攻王齕,齕数却,使者日至,王乃使人遣武安君,不得留咸阳中。武安君出咸阳西门十里,至杜邮。王与应侯群臣谋曰:「白起之迁,意尚怏怏有余言。」王乃使使者赐之剑,武安君遂自杀。秦人怜之,乡邑皆祭祀焉。

魏公子无忌大破秦师於邯郸下,王齕解邯郸围走。郑安平为赵所困,将二万人降赵,应侯由是得罪。

五十九年,秦将军摎伐韩,取阳城、负黍,斩首四万。伐赵,取二十余县,斩首虏九万。赧王恐,背秦,与诸侯约从,将天下锐师出伊阙攻秦,令无得通阳城。秦王使将军摎攻西周,赧王入秦,顿首受罪,尽献其邑三十六,口三万。秦受其献,归赧王於周。是岁,赧王崩。

秦昭襄王五十二年,河东守王稽坐与诸侯通,弃市。应侯日以不怿。王临朝而叹,应侯请其故。王曰:「今武安君死,而郑安平、王稽等皆畔,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,吾是以忧!」应侯惧,不知所出。

燕客蔡泽闻之,西入秦,先使人宣言於应侯曰:「蔡泽,天下雄辩之士;彼见王,必困君而夺君之位。」应侯怒,使人召之。蔡泽见应侯,礼又倨。应侯不快,因让之曰:「子宣言欲代我相,请闻其说。」蔡泽曰:「吁,君何见之晚也!夫四时之序,成功者去。君独不见夫秦之商君、楚之吴起、越之大夫种,何足愿与?」应侯谬曰:「何为不可!此三子者,义之至也,忠之尽也。君子有杀身以成名,死无所恨。」蔡泽曰:「夫人立功,岂不期於成全邪!身名俱全者,上也;名可法而身死者,次也;名僇辱而身全者,下也。夫商君、吴起、大夫种,其为人臣尽忠致功,则可愿矣。闳夭、周公,岂不亦忠且圣乎!三子之可愿,孰与闳夭、周公哉?」应侯曰:「善。」蔡泽曰:「然则君之主惇厚旧故,不倍功臣,孰与孝公、楚王、越王?」曰:「未知何如。」蔡泽曰:「君之功能孰与三子?」曰:「不若。」蔡泽曰:「然则君身不退,患恐甚於三子矣。语曰:『日中则移,月满则亏。』进退嬴缩,与时变化,圣人之道也。今君之怨已雠而德已报,意欲至矣而无变计,窃为君危之!」应侯遂延以为上客,因荐於王。王召与语,大悦,拜为客卿。应侯因谢病免。王新悦蔡泽计画,遂以为相国。泽为相数月,免。

周民东亡。秦人取其宝器,迁西周公於𢠸狐之聚。 燕孝王薨,子喜立。

孝文王元年冬,十月,己亥,王卽位;三日薨。子楚立,是为庄襄王。

庄襄王元年,吕不韦为相国。

东周君与诸侯谋伐秦;王使相国帅师讨灭之,迁东周君於阳人聚。周旣不祀。周比亡,凡有七邑:河南、洛阳、谷城、平阴、偃师、巩、缑氏。

以河南洛阳十万户封相国不韦为文信侯。

蒙骜伐韩,取成皋、荥阳,初置三川郡。

二年,蒙骜伐赵,取榆次、狼孟等三十七城。

三年,王齕攻上党诸城,悉拔之,初置太原郡。

蒙骜帅师伐魏,取高都、汲。魏师数败,魏王患之,乃使人请信陵君於赵。信陵君畏得罪,不肯还,诫门下曰:「有敢为魏使通者死!」宾客莫敢谏。毛公、薛公见信陵君曰:「公子所以重於诸侯者,徒以有魏也。今魏急而公子不恤,一旦秦人克大梁,夷先王之宗庙,公子当何面目立天下乎!」语未卒,信陵君色变,趣驾还魏。魏王持信陵君而泣,以为上将军。信陵君使人求援於诸侯。诸侯闻信陵君复为魏将,皆遣兵救魏。信陵君率五国之师败蒙骜於河外,蒙骜遁走。信陵君追至函谷关,抑之而还。

安陵人缩高之子仕於秦,秦使之守管。信陵君攻之不下,使人谓安陵君曰:「君其遣缩高,吾将仕之以五大夫,使为执节尉。」安陵君曰:「安陵,小国也,不能必使其民。使者自往请之。」使吏导使者至缩高之所。使者致信陵君之命,缩高曰:「君之幸高也,将使高攻管也。夫父攻子守,人之笑也;见臣而下,是倍主也。父敎子倍,亦非君之所喜。敢再拜辞!」使者以报信陵君。信陵君大怒,遣使之安陵君所曰:「安陵之地,亦犹魏也。今吾攻管而不下,则秦兵及我,社稷必危矣。愿君生束缩高而致之!若君弗致,无忌将发十万之师以造安陵之城下!」安陵君曰:「吾先君成侯受诏襄王以守此城也,手授太府之宪,宪之上篇曰:『臣弒君,子弒父,有常不赦。国虽大赦,降城亡子不得与焉。』今缩高辞大位以全父子之义,而君曰『必生致之』,是使我负襄王之诏而废太府之宪也,虽死,终不敢行!」缩高闻之曰:「信陵君为人,悍猛而自用,此辞必反为国祸。吾已全己,无违人臣之义矣,岂可使吾君有魏患乎!」乃之使者之舍,刎颈而死。信陵君闻之,缟素辟舍,使使者谢安陵君曰:「无忌,小人也,困於思虑,失信於君,请再拜辞罪!」

王使人行万金於魏以间信陵君,求得晋鄙客,令说魏王曰:「公子亡在外十年矣,今复为将,诸侯皆属,天下徒闻信陵君而不闻魏王矣。」王又数使人贺信陵君:「得为魏王未也?」魏王日闻其毁,不能不信,乃使人代信陵君将兵。信陵君自知再以毁废,乃谢病不朝,日夜以酒色自娱,凡四岁而卒。韩王往吊,其子荣之,以告子顺。子顺曰:「必辞之以礼!『邻国君吊,君为之主。』今君不命子,则子无所受韩君也。」其子辞之。

五月,丙午,王薨。太子政立,生十三年矣,国事皆决於文信侯,号称仲父。

晋阳反。

始皇帝元年,蒙骜击定之。

韩欲疲秦人,使无东伐,乃使水工郑国为间於秦,凿泾水自仲山为渠,并北山,东注洛。中作而觉,秦人欲杀之。郑国曰:「臣为韩延数年之命,然渠成,亦秦万世之利也。」乃使卒为之。注填阏之水溉舄卤之地四万余顷,收皆亩一钟,关中由是益富饶。

二年,麃公将卒攻卷,斩首三万。 二年,赵孝成王薨,子悼襄王立。

三年,蒙骜伐韩,取十二城。

四年春,蒙骜伐魏,取畼、有诡。三月,军罢。

秦质子归自赵;赵太子出归国。 魏安厘王薨,子景愍王立。

五年,蒙骜伐魏,取酸枣、燕、虚、长平、雍丘、山阳等三十城;初置东郡。

六年,楚、赵、魏、韩、卫合从以伐秦,楚王为从长,春申君用事,取寿陵。至函谷,秦师出,五国之师皆败走。楚王以咎春申君,春申君以此益疏。观津人朱英谓春申君曰:「人皆以楚为强,君用之而弱。其於英不然。先君时,秦善楚,二十年而不攻楚,何也?秦逾黾厄之塞而攻楚,不便;假道於两周,背韩、魏而攻楚,不可。今则不然。魏旦暮亡,不能爱许、鄢陵,魏割以与秦,秦兵去陈百六十里。臣之所观者,见秦、楚之日鬬也。」楚於是去陈,徙寿春,命曰郢。春申君就封於吴,行相事。

秦拔魏朝歌及卫濮阳。卫元君率其支属徙居野王,阻其山以保魏之河内。

七年,伐魏,取汲。

蒙骜卒。 八年,韩桓惠王薨,子安立。

九年,伐魏,取垣、蒲。杨端和伐魏,取衍氏。

十年,文信侯免相,出就国。

宗室大臣议曰:「诸侯人来仕者,皆为其主游间耳,请一切逐之。」於是大索,逐客。客卿楚人李斯亦在逐中,行,且上书曰:「昔穆公求士,西取由余於戎,东得百里奚於宛,迎蹇叔於宋,求丕豹、公孙支於晋,幷国二十,遂霸西戎。孝公用商鞅之法,诸侯亲服,至今治强。惠王用张仪之计,散六国之从,使之事秦。昭王得范睢,强公室,杜私门。此四君者,皆以客之功。由此观之,客何负於秦哉!夫色、乐、珠、玉不产於秦而王服御者众;取人则不然,不问可否,不论曲直,非秦者去,为客者逐。是所重者在乎色、乐、珠、玉,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。臣闻太山不让土壤,故能成其大;河海不择细流,故能就其深;王者不却众庶,故能明其德;此五帝、三王之所以无敌也。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,却宾客以业诸侯,所谓藉寇兵赍盗粮者也。」王乃召李斯,复其官,除逐客之令。李斯至骊邑而还。王卒用李斯之谋,阴遣辩士赍金玉游说诸侯,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,不肯者利剑刺之,离其君臣之计,然後使良将随其後,数年之中,卒兼天下。

十一年,赵人伐燕,取狸阳。兵未罢,将军王翦、桓齮、杨端和伐赵,攻邺,取九城。王翦攻阏与、轑阳,桓齮取邺、安阳。

十二年,发四郡兵助魏伐楚。

十三年,桓齮伐赵,败赵将扈辄於平阳,斩首十万,杀扈辄。赵王以李牧为大将军,复战於宜安、肥下,秦师败绩,桓齮奔还。

十四年,桓齮伐赵,取宜安、平阳、武城。

韩王纳地效玺,请为藩臣,使韩非来聘。非因上书说王曰:「今秦地方数千里,师名百万,号令赏罚,天下不如。臣昧死愿望见大王,言所以破天下从之计。大王诚听臣说,一举而天下之从不破,赵不举,韩不亡,荆、魏不臣,齐、燕不亲,霸王之名不成,四邻诸侯不朝,大王斩臣以徇国,以戒为王谋不忠者也。」王悦之,未任用。李斯嫉之,曰:「韩非,韩之诸公子也。今欲幷诸侯,非终为韩不为秦,此人情也。今王不用,久留而归之,此自遗患也;不如以法诛之。」王以为然,下吏治非。李斯使人遗非药,令早自杀。韩非欲自陈,不得见。王後悔,使人赦之,非已死矣。

臣光曰:臣闻君子亲其亲以及人之亲,爱其国以及人之国,是以功大名美而享有百福也。今非为秦画谋,而首欲覆其宗国,以售其言,罪固不容於死矣,乌足愍哉!

十五年,王大兴师伐赵,一军抵邺,一军抵太原,取狼孟、番吾;遇李牧而还。

初,燕太子丹尝质於赵,与王善。王卽位,丹为质於秦,王不礼焉。丹怒,亡归。

十六年,韩献南阳地。九月,发卒受地於韩。

魏人献地。

十七年,内史胜灭韩,虏韩王安,以其地置颍川郡。

十八年,王翦将上地兵下井陉,端和将河内兵共伐赵。赵李牧、司马尚御之。秦人多与赵王嬖臣郭开金,使毁牧及尚,言其欲反。赵王使赵葱及齐将颜聚代之。李牧不受命,赵人捕而杀之;废司马尚。

十九年,王翦击赵军,大破之,杀赵葱,颜聚亡,遂克邯郸,虏赵王迁。王如邯郸,故与母家有仇怨者皆杀之。还,从太原、上郡归。王翦屯中山以临燕。赵公子嘉帅其宗数百人奔代,自立为代王。赵之亡,大夫稍稍归之,与燕合兵,军上谷。

燕太子丹怨王,欲报之,以问其傅鞠武。鞠武请西约三晋,南连齐、楚,北媾匈奴以图秦。太子曰:「太傅之计,旷日弥久,令人心惽然,恐不能须也。」顷之,将军樊於期得罪,亡之燕;太子受而舍之。鞠武谏曰:「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於燕,足为寒心,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!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也。愿太子疾遣樊将军入匈奴!」太子曰:「樊将军穷困於天下,归身於丹,是固丹命卒之时也,愿更虑之!」鞠武曰:「夫行危以求安,造祸以为福,计浅而怨深,连结一人之後交,不顾国家之大害,所谓资怨而助祸矣。」太子不听。

太子闻卫人荆轲之贤,卑辞厚礼而请见之。谓轲曰:「今秦已虏韩王,又举兵南伐楚,北临赵;赵不能支秦,则祸必至於燕。燕小弱,数困於兵,何足以当秦!诸侯服秦,莫敢合从。丹之私计愚,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於秦,劫秦王,使悉反诸侯侵地,若曹沫之与齐桓公,则大善矣;△不可,则因而刺杀之。彼大将擅兵於外而内有乱,则君臣相疑,以其间,诸侯得合从,其破秦必矣。唯荆卿留意焉!」荆轲许之。於是舍荆卿於上舍,太子日造门下,所以奉养荆轲,无所不至。及王翦灭赵,太子闻之惧,欲遣荆轲行。荆轲曰:「今行而无信,则秦未可亲也。诚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,奉献秦王,秦王必说见臣,臣乃有以报。」太子曰:「樊将军穷困来归丹,丹不忍也!」荆轲乃私见樊於期曰:「秦之遇将军,可谓深矣,父母宗族皆为戮没!今闻购将军首,金千斤,邑万家,将柰何?」於期太息流涕曰:「计将安出?」荆卿曰:「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,秦王必喜而见臣,臣左手把其袖,右手揕其胸,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!」樊於期曰:「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!」遂自刎。太子闻之,奔往伏哭,然已无柰何,遂以函盛其首。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,使工以药焠之,以试人,血濡缕,人无不立死者。乃装为遣荆轲,以燕勇士秦舞阳为之副,使入秦。 楚幽王薨,国人立其弟郝。三月,郝庶兄负刍杀之,自立。 魏景愍王薨,子假立。

二十年,荆轲至咸阳,因王宠臣蒙嘉卑辞以求见,王大喜,朝服,设九宾而见之。荆轲奉图而进於王,图穷而匕首见,因把王袖而揕之;未至身,王惊起,袖绝。荆轲逐王,王环柱而走。群臣皆愕,卒起不意,尽失其度。而秦法,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操尺寸之兵,左右以手共搏之,且曰:「王负剑!」负剑,王遂拔以击荆轲,断其左股。荆轲废,乃引匕首擿王,中铜柱。自知事不就,骂曰:「事所以不成者,以欲生劫之,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!」遂体解荆轲以徇。王於是大怒,益发兵诣赵,就王翦以伐燕,与燕师、代师战於易水之西,大破之。

二十一年冬,十月,王翦拔蓟,燕王及太子率其精兵东保辽东,李信急追之。代王嘉遗燕王书,令杀太子丹以献。丹匿衍水中,燕王使使斩丹,欲以献王,王复进兵攻之。

王贲伐楚,取十余城。王问於将军李信曰:「吾欲取荆,於将军度用几何人而足?」李信曰:「不过用二十万。」王以问王翦,王翦曰:「非六十万人不可。」王曰:「王将军老矣,何怯也!」遂使李信、蒙恬将二十万人伐楚;王翦因谢病归频阳。

二十二年,王贲伐魏,引河沟以灌大梁。三月,城坏。魏王假降,杀之,遂灭魏。

王使人谓安陵君曰:「寡人欲以五百里地易安陵。」安陵君曰:「大王加惠,以大易小,甚幸。虽然,臣受地於魏之先王,愿终守之,弗敢易!」王义而许之。

李信攻平舆,蒙恬攻寝,大破楚军。信又攻鄢郢,破之,於是引兵而西,与蒙恬会城父。楚人因随之,三日三夜不顿舍,大败李信,入两壁,杀七都尉;李信奔还。

王闻之,大怒,自至频阳谢王翦曰:「寡人不用将军谋,李信果辱秦军。将军虽病,独忍弃寡人乎!」王翦谢:「病不能将。」王曰:「已矣,勿复言!」王翦曰:「必不得已用臣,非六十万人不可!」王曰:「为听将军计耳。」於是王翦将六十万人伐楚。王送至霸上,王翦请美田宅甚众。王曰:「将军行矣,何忧贫乎!」王翦曰:「为大王将,有功,终不得封侯,故及大王之向臣,以请田宅为子孙业耳。」王大笑。王翦旣行,至关,使使还请善田者五辈。或曰:「将军之乞贷亦已甚矣!」王翦曰:「不然。王怚中而不信人,今空国中之甲士而专委於我,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,顾令王坐而疑我矣。」

二十三年,王翦取陈以南至平舆。楚人闻王翦益军而来,乃悉国中兵以御之;王翦坚壁不与战。楚人数挑战,终不出。王翦日休士洗沐,而善饮食,抚循之;亲与士卒同食。久之,王翦使人问:「军中戏乎?」对曰:「方投石、超距。」王翦曰:「可用矣!」楚旣不得战,乃引而东。王翦追之,令壮士击,大破楚师,至蕲南,杀其将军项燕,楚师遂败走。王翦因乘胜略定城邑。

二十四年,王翦、蒙武虏楚王负刍,以其地置楚郡。

二十五年,大兴兵,使王贲攻辽东,虏燕王喜。

臣光曰:燕丹不胜一朝之忿以犯虎狼之秦,轻虑浅谋,挑怨速祸,使召公之庙不祀忽诸,罪孰大焉!而论者或谓之贤,岂不过哉!

为国家者,任官以才,立政以礼,怀民以仁,交邻以信;是以官得其人,政得其节,百姓怀其德,四邻亲其义。夫如是,则国家安如磐石,炽如焱火,触之者碎,犯之者焦,虽有强暴之国,尚何足畏哉!丹释此不为,顾以万乘之国,决匹夫之怒,逞盗贼之谋,功隳身戮,社稷为墟,不亦悲哉!

夫其膝行、蒲伏,非恭也;复言、重诺,非信也;糜金、散玉,非惠也;刎首、决腹,非勇也。要之,谋不远而动不义,其楚白公胜之流乎!

荆轲怀其豢养之私,不顾七族,欲以尺八匕首强燕而弱秦,不亦愚乎!故扬子论之,以要离为蛛蝥之靡,聂政为壮士之靡,荆轲为刺客之靡,皆不可谓之义。又曰:「荆轲,君子盗诸。」善哉!

王贲攻代,虏代王嘉。

王翦悉定荆江南地,降百越之君,置会稽郡。

初,齐君王后贤,事秦谨,与诸侯信;齐亦东边海上。秦日夜攻三晋、燕、楚,五国各自救,以故齐王建立四十余年不受兵。及君王后且死,戒王建曰:「群臣之可用者某。」王曰:「请书之。」君王后曰:「善!」王取笔牍受言,君王后曰;「老妇已忘矣。」君王后死,后胜相齐,多受秦间金。宾客入秦,秦又多与金。客皆为反间,劝王朝秦,不修攻战之备,不助五国攻秦,秦以故得灭五国。

齐王将入朝,雍门司马前曰:「所为立王者,为社稷耶,为王耶?」王曰:「为社稷。」司马曰:「为社稷立王,王何以去社稷而入秦?」齐王还车而反。

卽墨大夫闻之,见齐王曰:「齐地方数千里,带甲数百万。夫三晋大夫皆不便秦,而在阿、甄之间者百数;王收而与之百万人之众,使收三晋之故地,卽临晋之关可以入矣。鄢郢大夫不欲为秦,而在城南下者百数,王收而与之百万之师,使收楚故地,卽武关可以入矣。如此,则齐威可立,秦国可亡,岂特保其国家而已哉!」齐王不听。

二十六年,王贲自燕南攻齐,猝入临淄,民莫敢格者。秦使人诱齐王,约封以五百里之地。齐王遂降,秦迁之共,处之松柏之间,饿而死。齐人怨王建不早与诸侯合从,听奸人宾客以亡其国,歌之曰:「松耶,柏耶!住建共者客耶!」疾建用客之不详也。

臣光曰:从衡之说虽反覆百端,然大要合从者,六国之利也。昔先王建万国,亲诸侯,使之朝聘以相交,飨宴以相乐,会盟以相结者,无他,欲其同心戮力以保家国也。向使六国能以信义相亲,则秦虽强暴,安得而亡之哉!夫三晋者,齐、楚之藩蔽;齐、楚者,三晋之根柢;形势相资,表里相依。故以三晋而攻齐、楚,自绝其根柢也;以齐、楚而攻三晋,自撤其藩蔽也。安有撤其藩蔽以媚盗,曰「盗将爱我而不攻」,岂不悖哉!

豪桀亡秦

秦始皇帝二十六年,王初幷天下,自以为德兼三皇,功过五帝,乃更号曰「皇帝」,命为「制」,令为「诏」,自称曰「朕」。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。制曰:「死而以行为谥,则是子议父,臣议君也,甚无谓。自今以来,除谥法。朕为始皇帝,後世以计数,二世、三世至於万世,传之无穷。」

二十七年,始皇巡陇西、北地,至鸡头山,过回中焉。作信宫渭南,已,更命曰极庙。自极庙道通骊山,作甘泉前殿,筑甬道自咸阳属之,治驰道於天下。

二十八年,始皇东行郡、县,上邹峄山,立石颂功业。於是召集鲁儒生七十人,至泰山下,议封禅。诸儒或曰:「古者封禅,为蒲车,恶伤山之土石、草木;扫地而祭,席用葅秸。」议各乖异。始皇以其难施用,由此绌儒生。而遂除车道,上自太山阳至颠,立石颂德;从阴道下,禅於梁父。其礼颇采太祝之祀雍上帝所用,而封藏皆秘之,世不得而记也。於是始皇遂东游海上,行礼祠名山、大川及八神。始皇南登琅邪,大乐之,留三月,作琅邪台,立石颂德,明得意。

初,燕人宋毋忌、羡门子高之徒称有仙道、形解销化之术,燕、齐迂怪之士皆争传习之。自齐威王、宣王、燕昭王皆信其言,使人入海求蓬莱、方丈、瀛洲,云此三神山在勃海中,去人不远。患且至,则风引船去。尝有至者,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。及始皇至海上,诸方士齐人徐巿等争上书言之,请得齐戒与童男女求之。於是遣徐巿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之。船交海中,皆以风为解,曰:「未能至,望见之焉。」

始皇还,过彭城,斋戒祷祠,欲出周鼎泗水,使千人没水求之,弗得。乃西南渡淮水,之衡山、南郡。浮江至湘山祠,逢大风,几不能渡。上问博士曰:「湘君何神?」对曰:「闻之:尧女,舜之妻,葬此。」始皇大怒,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树,赭其山。遂自南郡由武关归。

初,韩人张良,其父、祖以上五世相韩。及韩亡,良散千金之产,欲为韩报仇。

二十九年,始皇东游,至阳武博浪沙中,张良令力士操铁椎狙击始皇,误中副车。始皇惊,求,弗得;令天下大索十日。

始皇遂登之罘,刻石;旋,之琅邪,道上党入。

三十二年,始皇之碣石,使燕人卢生求羡门,刻碣石门。坏城郭,决通堤坊。始皇巡北边,从上郡入。卢生使入海还,因奏录图书曰:「亡秦者胡也。」始皇乃遣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,北伐匈奴。

三十三年,发诸尝逋亡人、赘婿、贾人为兵,略取南越陆梁地,置桂林、南海、象郡;以谪徙民五十万人戍五岭,与越杂处。

蒙恬斥逐匈奴,收河南地为四十四县。筑长城,因地形,用制险塞;起临洮至辽东,延袤万余里。於是渡河,据阳山,逶迤而北。暴师於外十余年。蒙恬常居上郡统治之;威振匈奴。

三十四年,丞相李斯上书曰:「异时诸侯并争,厚招游学。今天下已定,法令出一,百姓当家则力农工,士则学习法令。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,以非当世,惑乱黔首,相与非法敎人;闻令下,则各以其学议之,入则心非,出则巷议,夸主以为名,异趣以为高,率群下以造谤。如此弗禁,则主势降乎上,党与成乎下。禁之便!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;非博士官所职,天下有藏诗、书、百家语者,皆诣守、尉杂烧之。有敢偶语诗、书弃市;以古非今者族;吏见知不举,与同罪。令下三十日,不烧,黥为城旦。所不去者,医药、卜筮、种树之书。若有欲学法令者,以吏为师。」制曰:「可。」

三十五年,使蒙恬除直道,道九原,抵云阳,堑山堙谷千八百里,数年不就。

始皇以为咸阳人多,先王之宫庭小,乃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,先作前殿阿房,东西五百步,南北五十丈,上可以坐万人,下可以建五丈旗,周驰为阁道,自殿下直抵南山,表南山之颠以为阙。为复道,自阿房渡渭,属之咸阳,以象天极阁道、绝汉抵营室也。隐宫、徒刑者七十万人,乃分作阿房宫或作骊山。发北山石椁,写蜀、荆地材,皆至;关中计宫三百,关外四百余。於是立石东海上朐界中,以为秦东门。因徙三万家骊邑,五万家云阳,皆复不事十岁。

卢生说始皇曰:「方中:人主时为微行以辟恶鬼。恶鬼辟,真人至。愿上所居宫毋令人知,然後不死之药殆可得也!」始皇曰:「吾慕真人!」自谓「真人」,不称「朕」。乃令咸阳之旁二百里内宫观二百七十,复道、甬道相连,帷帐、钟鼓、美人充之,各案署不移徙。行所幸,有言其处者,罪死。始皇幸梁山宫,从山上见丞相车骑众,弗善也。中人或告丞相,丞相後损车骑。始皇怒曰:「此中人泄吾语!」案问,莫服,捕时在旁者,尽杀之。自是後,莫知行之所在。群臣受决事者,悉於咸阳宫。

侯生、卢生相与讥议始皇,因亡去。始皇闻之,大怒曰:「卢生等,吾尊赐之甚厚,今乃诽谤我!诸生在咸阳者,吾使人廉问,或为妖言以乱黔首。」於是御史悉案问诸生。诸生传相告引,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,皆坑之咸阳,使天下知之,以惩後;益发谪徙边。始皇长子扶苏谏曰:「诸生皆诵法孔子。今上皆重法绳之,臣恐天下不安。」始皇怒,使扶苏北监蒙恬军於上郡。

三十六年,有陨石於东郡。或刻其石曰:「始皇死而地分。」始皇使御史逐问,莫服;尽取石旁居人诛之,燔其石。

三十七年冬,十月,癸丑,始皇出游;左丞相斯从,右丞相去疾守。始皇二十余子,少子胡亥最爱,请从;上许之。始皇西至平原津而病。始皇恶言死,群臣莫敢言死事。病益甚,乃令中车府令行符玺事赵高为书赐扶苏曰:「与丧,会咸阳而葬。」书已封,在赵高所,未付使者。秋,七月,丙寅,始皇崩於沙丘平台。丞相斯为上崩在外,恐诸公子及天下有变,乃秘之不发丧,棺载轀凉车中,故幸宦者骖乘。所至,上食、百官奏事如故,宦者辄从车中可其奏事。独胡亥、赵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之。

初,始皇尊宠蒙氏,信任之。蒙恬任外将,蒙毅常居中参谋议,名为忠信,故虽诸将相莫敢与之争。赵高者,生而隐宫;始皇闻其强力,通於狱法,举以为中车府令,使敎胡亥决狱;胡亥幸之。赵高有罪,始皇使蒙毅治之;毅当高法应死。始皇以高敏於事,赦之,复其官。赵高旣雅得幸於胡亥,又怨蒙氏,乃说胡亥,请诈以始皇命诛扶苏而立胡亥为太子。胡亥然其计。赵高曰:「不与丞相谋,恐事不能成。」乃见丞相斯曰:「上赐长子书及符玺,皆在胡亥所。定太子,在君侯与高之口耳。事将何如?」斯曰:「安得亡国之言!此非人臣所当议也!」高曰:「君侯材能、谋虑、功高、无怨、长子信之,此五者皆孰与蒙恬?」斯曰:「不及也。」高曰:「然则长子卽位,必用蒙恬为丞相,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乡里明矣!胡亥慈仁笃厚,可以为嗣。愿君审计而定之!」丞相斯以为然,乃相与谋,诈为受始皇诏,立胡亥为太子;更为书赐扶苏,数以不能辟地立功,士卒多耗,数上书,直言诽谤,日夜怨望不得罢归为太子;将军恬不矫正,知其谋;皆赐死,以兵属裨将王离。

扶苏发书,泣,入内舍,欲自杀。蒙恬曰:「陛下居外,未立太子;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,公子为监,此天下重任也。今一使者来,卽自杀,安知其非诈!复请而後死,未暮也。」使者数趣之。扶苏谓蒙恬曰:「父赐子死,尚安复请!」卽自杀。蒙恬不肯死,使者以属吏,系诸阳周;更置李斯舍人为护军,还报。胡亥已闻扶苏死,卽欲释蒙恬。会蒙毅为始皇出祷山川,还至。赵高言於胡亥曰:「先帝欲举贤立太子久矣,而毅谏以为不可;不若诛之!」乃系诸代。遂从井陉抵九原。会暑,轀车臭,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之。从直道至咸阳,发丧。太子胡亥袭位。

二世欲诛蒙恬兄弟。二世兄子子婴谏曰:「赵王迁杀李牧而用颜聚,齐王建杀其故世忠臣而用后胜,卒皆亡国。蒙氏,秦之大臣、谋士也,而陛下欲一旦弃去之。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之人,是内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鬬士之意离也!」二世弗听,遂杀蒙毅及内史恬。恬曰:「自吾先人及至子孙,积功信於秦三世矣。今臣将兵三十余万,身虽囚系,其势足以倍畔。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,不敢辱先人之敎以不忘先帝也!」乃吞药自杀。

二世皇帝元年春,二世东行郡县,李斯从;到碣石,并海,南至会稽;而尽刻始皇所立刻石,旁著大臣从者名,以章先帝成功盛德而还。夏,四月,二世至咸阳,谓赵高曰:「夫人生居世间也,譬犹骋六骥过决隙也。吾旣已临天下矣,欲悉耳目之所好,穷心志之所乐,以终吾年寿,可乎?」高曰:「此贤主之所能行而昏乱主之所禁也。虽然,有所未可,臣请言之:夫沙丘之谋,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;而诸公子尽帝兄,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。今陛下初立,此其属意怏怏皆不服,恐为变;臣战战栗栗,唯恐不终,陛下安得为此乐乎!」二世曰:「为之柰何?」赵高曰:「陛下严法而刻刑,令有罪者相坐,诛灭大臣及宗室;然後收举遗民,贫者富之,贱者贵之。尽除先帝之故臣,更置陛下之所亲信者,此则阴德归陛下,害除而奸谋塞,群臣莫不被润泽,蒙厚德,陛下则高枕肆志宠乐矣。计莫出於此!」二世然之。乃更为法律,务益刻深,大臣、诸公子有罪,辄下高鞠治之。於是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阳市,十公主矺死於杜,财物入於县官,相连逮者不可胜数。

公子将闾昆弟三人囚於内宫,议其罪独後。二世使使令将闾曰:「公子不臣,罪当死!吏致法焉。」将闾曰:「阙廷之礼,吾未尝敢不从宾赞也,廊庙之位,吾未尝敢失节也;受命应对,吾未尝敢失辞也;何谓不臣?愿闻罪而死!」使者曰:「臣不得与谋,奉书从事!」将闾乃仰天大呼「天」者三,曰:「吾无罪!」昆弟三人皆流涕,拔剑自杀。宗室振恐。公子高欲奔,恐收族,乃上书曰:「先帝无恙时,臣入门赐食,出则乘舆,御府之衣,臣得赐之,中厩之宝马,臣得赐之。臣当从死而不能,为人子不孝,为人臣不忠。不孝不忠者,无名以立於世,臣请从死,愿葬骊山之足。唯上幸哀怜之!」书上,二世大说,召赵高而示之,曰:「此可谓急乎?」赵高曰:「人臣当忧死不暇,何变之得谋!」二世可其书,赐钱十万以葬。

复作阿房宫。尽徵材士五万人为屯卫咸阳,令敎射。狗马禽兽当食者多,度不足,下调郡县,转输菽粟、刍稾。皆令自赍粮食;咸阳三百里内不得食其谷。

秋,七月,阳城人陈胜、阳夏人吴广起兵於蕲。是时,发闾左戍渔阳,九百人屯大泽乡,陈胜、吴广皆为屯长。会天大雨,道不通,度已失期;失期,法皆斩。陈胜、吴广因天下之愁怨,乃杀将尉,召令徒属曰;「公等皆失期当斩;假令毋斩,而戍死者固什六七。且壮士不死则已,死则举大名耳!王、侯、将、相宁有种乎!」众皆从之。乃诈称公子扶苏、项燕,为坛而盟,称大楚;陈胜自立为将军,吴广为都尉。攻大泽乡,拔之;收而攻蕲,蕲下。乃令符离人葛婴将兵徇蕲以东;攻銍、酇、苦、柘、谯,皆下之。行收兵;比至陈,车六七百乘,骑千余,卒数万人。攻陈,陈守、尉皆不在,独守丞与战谯门中,不胜;守丞死,陈胜乃入据陈。

初,大梁人张耳、陈余相与为刎颈交。秦灭魏,闻二人魏之名士,重赏购求之。张耳、陈余乃变名姓,俱之陈,为里监门以自食。里吏尝以过笞陈余,陈余欲起,张耳蹑之,使受笞。吏去,张耳乃引陈余之桑下,数之曰:「始吾与公言何如?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!」陈余谢之。陈涉旣入陈,张耳、陈余诣门上谒。陈涉素闻其贤,大喜。陈中豪桀父老请立涉为楚王,涉以问张耳、陈余。耳、余对曰:「秦为无道,灭人社稷,暴虐百姓;将军出万死之计,为天下除残也。今始至陈而王之,示天下私。愿将军毋王,急引兵而西;遣人立六国後,自为树党,为秦益敌;敌多则力分,与众则兵强。如此,则野无交兵,县无守城,诛暴秦,据咸阳,以令诸侯;诸侯亡而得立,以德服之,则帝业成矣!今独王陈,恐天下懈也。」陈涉不听,遂自立为王,号「张楚」。

当是时,诸郡县苦秦法,争杀长吏以应涉。谒者从东方来,以反者闻。二世怒,下之吏。後使者至,上问之,对曰:「群盗鼠窃狗偷,郡守、尉方逐捕,今尽得,不足忧也。」上悦。

陈王以吴叔为假王,监诸将以西击荥阳。

张耳、陈余复说陈王,请奇兵北略赵地。於是陈王以故所善陈人武臣为将军,邵骚为护军,以张耳、陈余为左、右校尉,予卒三千人,徇赵。

陈王又令汝阴人邓宗徇九江郡。当此时,楚兵数千人为聚者不可胜数。

葛婴至东城,立襄强为楚王。闻陈王已立,因杀襄强还报。陈王诛杀葛婴。

陈王令周巿北徇魏地。以上蔡人房君蔡赐为上柱国。

陈王闻周文,陈之贤人也,习兵,乃与之将军印,使西击秦。

武臣等从白马渡河,至诸县,说其豪桀,豪桀皆应之;乃行收兵,得数万人;号武臣为武信君。下赵十余城,余皆城守;乃引兵东北击范阳。范阳蒯彻说武信君曰:「足下必将战胜而後略地,攻得然後下城,臣窃以为过矣。诚听臣之计,可不攻而降城,不战而略地,传檄而千里定;可乎?」武信君曰:「何谓也?」彻曰:「范阳令徐公,畏死而贪,欲先天下降。君若以为秦所置吏,诛杀如前十城,则边地之城皆为金城、汤池,不可攻也。君若赍臣侯印以授范阳令,使乘朱轮华毂,驱驰燕、赵之郊,卽燕、赵城可无战而降矣。」武信君曰:「善!」以车百乘、骑二百、侯印迎徐公。燕、赵闻之,不战以城下者三十余城。

陈王旣遣周章,以秦政之乱,有轻秦之意,不复设备。博士孔鲋谏曰:「臣闻兵法:『不恃敌之不我攻,恃吾不可攻。』今王恃敌而不自恃,若跌而不振,悔之无及也。」陈王曰:「寡人之军,先生无累焉。」

周文行收兵至关,车千乘,卒数十万,至戏,军焉。二世乃大惊,与群臣谋曰:「柰何?」少府章邯曰:「盗已至,众强,今发近县,不及矣。骊山徒多,请赦之,授兵以击之。」二世乃大赦天下,使章邯免骊山徒、人奴产子,悉发以击楚军,大败之。周文走。

张耳、陈余至邯郸,闻周章却,又闻诸将为陈王徇地还者多以谗毁得罪诛,乃说武信君令自王。八月,武信君自立为赵王,以陈余为大将军,张耳为右丞相,邵骚为左丞相;使人报陈王。陈王大怒,欲尽族武信君等家而发兵击赵。柱国房君谏曰:「秦未亡而诛武信君等家,此生一秦也;不如因而贺之,使急引兵西击秦。」陈王然之,从其计,徙系武信君等家宫中,封张耳子敖为成都君,使使者贺赵,令趣发兵西入关。张耳、陈余说赵王曰:「王王赵,非楚意,特以计贺王。楚已灭秦,必加兵於赵。愿王毋西兵,北徇燕、代,南收河内以自广。赵南据大河,北有燕、代,楚虽胜秦,必不敢制赵;不胜秦,必重赵。赵乘秦、楚之敝,可以得志於天下。」赵王以为然,因不西兵,而使韩广略燕,李良略常山,张黶略上党。

九月,沛人刘邦起兵於沛,下相人项梁起兵於吴,狄人田儋起兵於齐。

刘邦,字季,为人隆准、龙颜,左股有七十二黑子。爱人喜施,意豁如也;常有大度,不事家人生产作业。初为泗上亭长,单父人吕公,好相人,见季状貌,奇之,以女妻之。旣而季以亭长为县送徒骊山,徒多道亡。自度比至皆亡之,到丰西泽中亭,止饮,夜,乃解纵所送徒曰:「公等皆去,吾亦从此逝矣!」徒中壮士愿从者十余人。刘季被酒,夜径泽中,有大蛇当径,季拔剑斩蛇。有老妪哭曰:「吾子,白帝子也,化为蛇,当道;今赤帝子杀之!」因忽不见。刘季亡匿於芒、砀山泽之间,数有奇怪;沛中子弟闻之,多欲附者。及陈涉起,沛令欲以沛应之。掾、主吏萧何、曹参曰:「君为秦吏,今欲背之,率沛子弟,恐不听。愿君召诸亡在外者,可得数百人,因劫众,众不敢不听。」乃令樊哙召刘季。刘季之众已数十百人矣;沛令後悔,恐其有变,乃闭城城守,欲诛萧、曹。萧、曹恐,逾城保刘季。刘季乃书帛射城上,遗沛父老,为陈利害。父老乃率子弟共杀沛令,开门迎刘季,立以为沛公。萧、曹等为收沛子弟,得三千人,以应诸侯。

项梁者,楚将项燕子也,尝杀人,与兄子籍避仇吴中。吴中贤士大夫皆出其下。籍少时学书,不成,去;学剑,又不成。项梁怒之。籍曰:「书,足以记名姓而已!剑,一人敌,不足学;学万人敌!」於是项梁乃敎籍兵法,籍大喜;略知其意,又不肯竟学。籍长八尺余,力能扛鼎,才器过人。会稽守殷通闻陈涉起,欲发兵以应涉,使项梁及桓楚将。是时,桓楚亡在泽中。梁曰:「桓楚亡,人莫知其处,独籍知之耳。」梁乃诫籍持剑居外,梁复入,与守坐,曰:「请召籍,使受命召桓楚。」守曰:「诺。」梁召籍入。须臾,梁眴籍曰「可行矣!」於是籍遂拔剑斩守头。项梁持守头,佩其印绶。门下大惊,扰乱;籍所击杀数十百人,一府中皆慑伏,莫敢起。梁乃召故所知豪吏,谕以所为起大事,遂举吴中兵,使人收下县,得精兵八千人。梁为会稽守,籍为裨将,徇下县。籍是时年二十四。

田儋,故齐王族也。儋从弟荣,荣弟横,皆豪健,宗强,能得人。周巿徇地至狄,狄城守。田儋详为缚其奴,从少年之廷,欲谒杀奴,见狄令,因击杀令,而召豪吏子弟曰:「诸侯皆反秦自立。齐,古之建国也;儋,田氏,当王!」遂自立为齐王,发兵以击周巿。周巿军还去。田儋率兵东略定齐地。

韩广将兵北徇燕,燕地豪桀欲共立广为燕王。广曰:「广母在赵,不可!」燕人曰:「赵方西忧秦,南忧楚,其力不能禁我。且以楚之强,不敢害赵王将相之家,赵独安敢害将军家乎!」韩广乃自立为燕王。居数月,赵奉燕王母家属归之。

赵王与张耳、陈余北略地燕界,赵王间出,为燕军所得,燕囚之,欲求割地;使者往请,燕辄杀之。有厮养卒走燕壁,见燕将曰:「君知张耳、陈余何欲?」曰:「欲得其王耳。」赵养卒笑曰:「君未知此两人所欲也。夫武臣、张耳、陈余,杖马棰下赵数十城,此亦各欲南面而王,岂欲为将相终已耶!顾其势初定,未敢参分而王,且以少长先立武臣为王,以持赵心。今赵地已服,此两人亦欲分赵而王,时未可耳。今君乃囚赵王。此两人名为求赵王,实欲燕杀之;此两人分赵自立。夫以一赵尚易燕,况以两贤王左提右挈而责杀王之罪,灭燕易矣!」燕将乃归赵王,养卒为御而归。

周巿自狄还,至魏地,欲立故魏公子宁陵君咎为王。咎在陈,不得之魏。魏地已定,诸侯皆欲立周巿为魏王。巿曰:「天下昏乱,忠臣乃见。今天下共畔秦,其义必立魏王後乃可。」诸侯固请立巿,巿终辞不受;迎魏咎於陈,五反,陈王乃遣之,立咎为魏王,巿为魏相。

二年冬,十月,泗川监平将兵围沛公於丰,沛公出与战,破之;令雍齿守丰。十一月,沛公引兵之薛。泗川守壮兵败於薛,走至戚;沛公左司马得杀之。

周章出关,止屯曹阳,二月余,章邯追败之;复走渑池,十余日,章邯击,大破之。周文自刎,军遂不战。

吴叔围荥阳;李由为三川守,守荥阳,叔弗能下。楚将军田臧等相与谋曰:「周章军已破矣,秦兵旦暮至。我围荥阳城弗能下,秦兵至,必大败,不如少遗兵守荥阳,悉精兵迎秦军。今假王骄,不知兵权,不足与计事,恐败。」因相与矫王令以诛吴叔,献其首於陈王。陈王使使赐田臧楚令尹印,以为上将。

田臧乃使诸将李归等守荥阳,自以精兵西迎秦军於敖仓,与战;田臧死,军破。章邯进兵击李归等荥阳下,破之,李归等死。阳城人邓说将兵居郯,章邯别将击破之。銍人伍逢将兵居许,章邯击破之。两军皆散,走陈,陈王诛邓说。

二世数诮让李斯:「居三公位,如何令盗如此!」李斯恐惧,重爵禄,不知所出,乃阿二世意,以书对曰:「夫贤主者,必能行督责之术者也。故申子曰『有天下而不恣睢,命之曰「以天下为桎梏」者,无他焉,不能督责,而顾以其身劳於天下之民,若尧、禹然,故谓之桎梏也。』夫不能修申、韩之明术,行督责之道,专以天下自适也;而徒务苦形劳神,以身徇百姓,则是黔首之役,非畜天下者也,何足贵哉!故明主能行督责之术以独断於上,则权不在臣下,然後能灭仁义之涂,绝谏说之辩,荦然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。如此,群臣、百姓救过不给,何变之敢图!」二世说,於是行督责益严,税民深者为明吏,杀人众者为忠臣,刑者相半於道,而死人日成积於市,秦民益骇惧思乱。

赵李良已定常山,还报赵王。赵王复使良略太原;至石邑,秦兵塞井陉,未能前。秦将诈为二世书以招良。良得书未信,还之邯郸,益请兵。未至,道逢赵王姊出饮,良望见,以为王,伏谒道旁。王姊醉,不知其将,使骑谢李良。李良素贵,起,惭其从官。从官有一人曰:「天下畔秦,能者先立。且赵王素出将军下,今女儿乃不为将军下车,请追杀之!」李良已得秦书,固欲反赵,未决;因此怒,遣人追杀王姊,因将其兵袭邯郸。邯郸不知,竟杀赵王、邵骚。赵人多为张耳、陈余耳目者,以故二人独得脱。

陈人秦嘉、符离人朱鸡石等起兵,围东海守於郯。陈王闻之,使武平君畔为将军,监郯下军。秦嘉不受命,自立为大司马;恶属武平君,告军吏曰:「武平君年少,不知兵事,勿听!」因矫以王命杀武平君畔。

二世益遣长史司马欣、董翳佐章邯击盗。章邯已破伍逢,击陈柱国房君,杀之;又进击陈西张贺军。陈王出监战。张贺死。

腊月,陈王之汝阴,还,至下城父,其御庄贾杀陈王以降。

赵张耳、陈余收其散兵,得数万人,击李良;良败,走归章邯。

黥布者,六人也,姓英氏,坐法黥,以刑徒论输骊山。骊山之徒数十万人,布皆与其徒长豪桀交通,乃率其曹耦,亡之江中为群盗。番阳令吴芮,甚得江湖间民心,号曰番君。布往见之,其众已数千人。番君乃以女妻之,使将其兵击秦。

楚王景驹在留,沛公往从之。张良亦聚少年百余人欲往从景驹,道遇沛公,遂属焉;沛公拜良为厩将。良数以太公兵法说沛公;沛公善之,常用其策;良为他人言,皆不省。良曰:「沛公殆天授!」故遂留不去。

沛公与良俱见景驹,欲请兵以攻丰。时章邯司马𡰥将兵北定楚地,屠相,至砀。东阳甯君、沛公引兵西,与战萧西,不利,还,收兵聚留。二月,攻砀,三日,拔之;收砀兵得六千人,与故合九千人。三月,攻下邑,拔之;还击丰,不下。

广陵人召平为陈王徇广陵,未下。闻陈王败走,章邯且至,乃渡江,矫陈王令,拜项梁为楚上柱国,曰:「江东已定,急引兵西击秦!」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。闻陈婴已下东阳,遣使欲与连和俱西。陈婴者,故东阳令史,居县中,素信谨,称为长者。东阳少年杀其令,相聚得二万人,欲立婴为王。婴母谓婴曰:「自我为汝家妇,未尝闻汝先世之有贵者。今暴得大名,不祥;不如有所属。事成,犹得封侯;事败,易以亡,非世所指名也。」婴乃不敢为王,谓其军吏曰:「项氏世世将家,有名於楚;今欲举大事,将非其人不可。我倚名族,亡秦必矣!」其众从之,乃以兵属梁。

英布旣破秦军,引兵而东;闻项梁西渡淮,布与蒲将军皆以其兵属焉。项梁众凡六七万人,军下邳。景驹、秦嘉军彭城东,欲以距梁。梁谓军吏曰:「陈王先首事,战不利,未闻所在。今秦嘉倍陈王而立景驹,大逆无道!」乃进兵击秦嘉,秦嘉军败走。追之,至胡陵,嘉还战。一日,嘉死,军降;景驹走死梁地。梁已幷秦嘉军,军胡陵,将引军而西。章邯军至栗,项梁使别将朱鸡石、余樊君与战。余樊君死;朱鸡石军败,亡走胡陵。梁乃引兵入薛,诛朱鸡石。沛公从骑百余往见梁;梁与沛公卒五千人,五大夫将十人。沛公还,引兵攻丰,拔之。雍齿奔魏。项梁使项羽别攻襄城,襄城坚守不下;已拔,皆坑之,还报。梁闻陈王定死,召诸别将会薛计事,沛公亦往焉。

居鄛人范增,年七十,素居家,好奇计,往说项梁曰:「陈胜败,固当。夫秦灭六国,楚最无罪。自怀王入秦不反,楚人怜之至今。故楚南公曰:『楚虽三户,亡秦必楚。』今陈胜首事,不立楚後而自立,其势不长。今君起江东,楚蠭起之将皆争附君者,以君世世楚将,为能复立楚之後也。」於是项梁然其言,乃求得楚怀王孙心於民间,为人牧羊;夏,六月,立以为楚怀王,从民望也。陈婴为上柱国,封五县,与怀王都盱眙。项梁自号为武信君。

张良说项梁曰:「君已立楚後,而韩诸公子横阳君成最贤,可立为王,益树党。」项梁使良求韩成,立以为韩王。以良为司徒,与韩王将千余人西略韩地,得数城,秦辄复取之;往来为游兵颍川。

章邯已破陈王,乃进兵击魏王於临济。魏王使周巿出,请救於齐、楚;齐王儋及楚将项它皆将兵随巿救魏。章邯夜衔枚击,大破齐、楚军於临济下,杀齐王及周巿。魏王咎为其民约降;约定,自烧杀。其弟豹亡走楚,楚怀王予魏豹数千人,复徇魏地。齐田荣收其兄儋余兵,东走东阿;章邯追围之。齐人闻齐王儋死,乃立故齐王建之弟假为王,田角为相,角弟间为将,以距诸侯。

秋,七月,大霖雨。武信君引兵攻亢父,闻田荣之急,乃引兵击破章邯军东阿下;章邯走而西。田荣引兵东归齐。武信君独追北,使项羽、沛公别攻城阳,屠之。楚军军濮阳东,复与章邯战,又破之。章邯复振,守濮阳,环水。沛公、项羽去,攻定陶。

八月,田荣击逐齐王假,假亡走楚。田间前救赵,因留不敢归。田荣乃立儋子巿为齐王,荣相之。田横为将,平齐地。章邯兵益盛,项梁数使使告齐、赵发兵共击章邯。田荣曰:「楚杀田假,赵杀角、间,乃出兵。」楚、赵不许。田荣怒,终不肯出兵。

郎中令赵高恃恩专恣,以私怨诛杀人众多;恐大臣入朝奏事言之,乃说二世曰:「天子之所以贵者,但以闻声,群臣莫得见其面故也。且陛下富於春秋,未必尽通诸事;今坐朝廷,谴举有不当者,则见短於大臣,非所以示神明於天下也。陛下不如深拱禁中,与臣及侍中习法者待事,事来有以揆之。如此,则大臣不敢奏疑事,天下称圣主矣。」二世用其计,乃不坐朝廷见大臣,常居禁中;赵高侍中用事,事皆决於赵高。

高闻李斯以为言,乃见丞相曰:「关东群盗多,今上急益发繇,治阿房宫,聚狗马无用之物。臣欲谏,为位贱,此真君侯之事;君何不谏?」李斯曰:「固也,吾欲言之久矣。今时上不坐朝廷,常居深宫。吾所言者,不可传也;欲见,无闲。」赵高曰:「君诚能谏,请为君侯上闲,语君。」於是赵高侍二世方燕乐,妇女居前,使人告丞相:「上方闲,可奏事。」丞相至宫门上谒。如此者三。二世怒曰:「吾常多闲日,丞相不来;吾方燕私,丞相辄来请事!丞相岂少我哉,且固我哉?」赵高因曰:「夫沙丘之谋,丞相与焉。今陛下已立为帝,而丞相贵不益,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。且陛下不问臣,臣不敢言。丞相长男李由为三川守,楚盗陈胜等皆丞相傍县之子,以故楚盗公行,过三川城,守不肯击。高闻其文书相往来,未得其审,故未敢以闻。且丞相居外,权重於陛下。」二世以为然,欲案丞相,恐其不审,乃先使人按验三川守与盗通状。

李斯闻之,因上书言赵高之短曰:「高擅利擅害,与陛下无异。昔田常相齐简公,窃其恩威,下得百姓,上得群臣,卒弒齐简公而取齐国,此天下所明知也。今高有邪佚之志,危反之行,私家之富,若田氏之於齐矣,而又贪欲无厌,求利不止,列势次主,其欲无穷,劫陛下之威信,其志若韩玘为韩安相也。陛下不图,臣恐其必为变也。」二世曰:「何哉!夫高,故宦人也;然不为安肆志,不以危易心,洁行修善,自使至此,以忠得进,以信守位,朕实贤之;而君疑之,何也?且朕非属赵君,当谁任哉!且赵君为人,精廉强力,下知人情,上能适朕;君其勿疑!」二世雅爱赵高,恐李斯杀之,乃私告赵高。高曰:「丞相所患者独高;高已死,丞相卽欲为田常所为。」

是时,盗贼益多,而关中卒发东击盗者无已。右丞相冯去疾、左丞相李斯、将军冯劫进谏曰:「关东群盗并起,秦发兵诛击,所杀亡甚众,然犹不止。盗多,皆以戍、漕、转、作事苦,赋税大也。请且止阿房宫作者,减省四边戍、转。」二世曰:「凡所为贵有天下者,得肆意极欲,主重明法,下不敢为非,以制御四海矣。夫虞、夏之主,贵为天子,亲处穷苦之实以徇百姓,尚何於法!且先帝起诸侯,兼天下,天下已定,外攘四夷以安边境,作宫室以章得意;而君观先帝功业有绪。今朕卽位,二年之间,群盗并起,君不能禁,又欲罢先帝之所为,是上无以报先帝,次不为朕尽忠力,何以在位!」下去疾、斯、劫吏,案责他罪。去疾、劫自杀;独李斯就狱。二世以属赵高治之,责斯与子由谋反状,皆收捕宗族、宾客。赵高治斯,榜掠千余,不胜痛,自诬服。

斯所以不死者,自负其辩,有功,实无反心,欲上书自陈,幸二世寤而赦之。乃从狱中上书曰:「臣为丞相治民,三十余年矣。逮秦地之陿隘,不过千里,兵数十万。臣尽薄材,阴行谋臣,资之金玉,使游说诸侯;阴修甲兵,饬政敎,官鬬士,尊功臣;故终以胁韩,弱魏,破燕、赵,夷齐、楚,卒兼六国,虏其王,立秦为天子。又北逐胡、貉,南定北越,以见秦之强。更克画平斗斛、度量,文章,布之天下,以树秦之名。此皆臣之罪也,臣当死久矣!上幸尽其能力,乃得至今。愿陛下察之!」书上,赵高使吏弃去不奏,曰:「囚安得上书!」

赵高使其客十余辈诈为御史、谒者、侍中,更往覆讯斯,斯更以其实对,辄使人复榜之。後二世使人验斯,斯以为如前,终不敢更言。辞服,奏当上。二世喜曰:「微赵君,几为丞相所卖!」及二世所使案三川守由者至,则楚兵已击杀之。使者来,会丞相下吏,高皆妄为反辞以相傅会,遂具斯五刑论,腰斩咸阳市。斯出狱,与其中子俱执。顾谓其中子曰:「吾欲与若复牵黄犬,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,岂可得乎!」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。二世乃以赵高为丞相,事无大小皆决焉。

项梁已破章邯於东阿,引兵西,北至定陶,再破秦军。项羽、沛公又与秦军战於雍丘,大破之,斩李由。项梁益轻秦,有骄色。宋义谏曰:「战胜而将骄卒惰者,败。今卒少惰矣,秦兵日益,臣为君畏之!」项梁弗听。乃使宋义使於齐,道遇齐使者高陵君显,曰:「公将见武信君乎?」曰:「然。」曰:「臣论武信君必败;公徐行卽免死,疾行则及祸。」二世悉起兵益章邯击楚军,大破之定陶,项梁死。

项羽、沛公攻外黄未下,去,攻陈留;闻武信君死,士卒恐,乃与将军吕臣引兵而东,徙怀王自盱眙都彭城。吕臣军彭城东;项羽军彭城西,沛公军砀。

魏豹下魏二十余城;楚怀王立豹为魏王。

後九月,楚怀王幷吕臣、项羽军,自将之;以沛公为砀郡长,封武安侯,将砀郡兵;封项羽为长安侯,号为鲁公;吕臣为司徒,其父吕青为令尹。

章邯已破项梁,以为楚地兵不足忧,乃渡河,北击赵,大破之;引兵至邯郸,皆徙其民河内,夷其城郭。张耳与赵王歇走入钜鹿城,王离围之。陈余北收常山兵,得数万人,军钜鹿北。章邯军钜鹿南棘原。赵数请救於楚。

高陵君显在楚,见楚王曰:「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;居数日,军果败。兵未战而先见败徵,此可谓知兵矣!」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之,因置以为上将军,项羽为次将,范增为末将,以救赵。诸别将皆属宋义,号为「卿子冠军」。

怀王遣沛公西入关。

三年冬,十月,宋义行至安阳,留四十六日不进。项羽曰:「秦围赵急,宜疾引兵渡河;楚击其外,赵应其内,破秦军必矣!」宋义曰:「不然。夫搏牛之蝱,不可以破虮虱。今秦攻赵,战胜则兵疲,我承其敝;不胜,则我引兵鼓行而西,必举秦矣。故不如先鬬秦、赵。夫被坚执锐,义不如公;坐运筹策,公不如义。」因下令军中曰:「有猛如虎,狠如羊,贪如狼,强不可使者,皆斩之!」乃遣其子宋襄相齐,身送之至无盐,饮酒高会。天寒,大雨,士卒冻饥。项羽曰:「将戮力而攻秦,久留不行。今岁饥民贫,士卒食半菽,军无见粮,乃饮酒高会。不引兵渡河,因赵食,与赵幷力攻秦,乃曰『承其敝』。夫以秦之强,攻新造之赵,其势必举。赵举秦强,何敝之承!且国兵新破,王坐不安席,扫境内而专属於将军,国家安危,在此一举。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,非社稷之臣也!」

十一月,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,卽其帐中斩宋义头。出令军中曰:「宋义与齐谋反楚,楚王阴令籍诛之!」当是时,诸将皆慑服,莫敢枝梧,皆曰:「首立楚者,将军家也;今将军诛乱。」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。使人追宋义子,及之齐,杀之。使桓楚报命於怀王。怀王因使羽为上将军。

十二月,沛公引兵至栗,遇刚武侯,夺其军四千余人,幷之;与魏将皇欣、武满军合攻秦军,破之。

章邯筑甬道属河,饷王离。王离兵食多,急攻钜鹿。钜鹿城中食尽、兵少,张耳数使人召前陈余。陈余度兵少,不敌秦,不敢前。数月,张耳大怒,怨陈余,使张黶、陈泽往让陈余曰:「始吾与公为刎颈交,今王与耳旦暮且死,而公拥兵数万,不肯相救,安在其相为死!苟必信,胡不赴秦军俱死;且有十一二相全。」陈余曰:「吾度前终不能救赵,徒尽亡军。且余所以不俱死,欲为赵王、张君报秦。今必俱死,如以肉委饿虎,何益!」张黶、陈泽要以俱死,余乃使黶、泽将五千人先尝秦军,至,皆没。当是时,齐师、燕师皆来救赵,张敖亦北收代兵,得万余人,来,皆壁余旁,未敢击秦。

项羽已杀卿子冠军,威震楚国,乃遣当阳君、薄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救钜鹿。战少利,绝章邯甬道,王离军乏食。陈余复请兵。项羽乃悉引兵渡河,皆沈船,破釜、甑,烧庐舍,持三日粮,以示士卒必死,无一还心。於是至则围王离,与秦军遇,九战,大破之;章邯引兵却。诸侯兵乃敢进击秦军,遂杀苏角,虏王离;涉闲不降,自烧杀。当是时,楚兵冠诸侯;军救钜鹿者十余壁,莫敢纵兵。及楚击秦,诸侯将从壁上观。楚战士无不一当十,呼声动天地,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。於是已破秦军,项羽召见诸侯将;诸侯将入辕门,无不膝行而前,莫敢仰视。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,诸侯皆属焉。

於是赵王歇及张耳乃得出钜鹿城谢诸侯。张耳与陈余相见,责让陈余以不肯救赵;及问张黶、陈泽所在,疑陈余杀之,数以问余。余怒曰:「不意君之望臣深也!岂以臣为重去将印哉?」乃脱解印绶,推与张耳,张耳亦愕不受。陈余起如厕。客有说张耳曰:「臣闻『天与不取,反受其咎。』今陈将军与君印,君不受;反天不祥。急取之!」张耳乃佩其印,收其麾下。而陈余还,亦望张耳不让,遂趋出,独与麾下所善数百人之河上泽中渔猎。赵王歇还信都。

春,二月,沛公北击昌邑,遇彭越;彭越以其兵从沛公。越,昌邑人,常渔钜野泽中,为群盗。陈胜、项梁之起,泽间少年相聚百余人,往从彭越曰:「请仲为长。」越谢曰:「臣不愿也。」少年强请,乃许;与期旦日日出会,後期者斩。旦日日出,十余人後,後者至日中。於是越谢曰:「臣老,诸君强以为长。今期而多後,不可尽诛,诛最後者一人。」令校长斩之。皆笑曰:「何至於是!请後不敢。」於是越引一人斩之,设坛祭,令徒属,皆大惊,莫敢仰视。乃略地,收诸侯散卒,得千余人,遂助沛公攻昌邑。

昌邑未下,沛公引兵西过高阳。高阳人郦食其,家贫落魄,为里监门。沛公麾下骑士适食其里中人,食其见,谓曰:「诸侯将过高阳者数十人,吾问其将皆握龊,好苛礼,自用,不能听大度之言。吾闻沛公慢而易人,多大略,此真吾所愿从游,莫为我先。若见沛公,谓曰:『臣里中有郦生,年六十余,长八尺,人皆谓之狂生。生自谓「我非狂生」。』」骑士曰:「沛公不好儒,诸客冠儒冠来者,沛公辄解其冠,溲溺其中,与人言,常大骂;未可以儒生说也。」郦生曰:「第言之。」骑士从容言,如郦生所诫者。

沛公至高阳传舍,使人召郦生。郦生至,入谒。沛公方倨床,使两女子洗足而见郦生。郦生入,则长揖不拜,曰:「足下欲助秦攻诸侯乎?且欲率诸侯破秦也?」沛公骂曰:「竖儒!天下同共苦秦久矣,故诸侯相率而攻秦,何谓助秦攻诸侯乎!」郦生曰:「必聚徒、合义兵诛无道秦,不宜倨见长者!」於是沛公辍洗,起,摄衣,延郦生上坐,谢之。郦生因言六国从横时。沛公喜,赐郦生食,问曰:「计将安出?」郦生曰:「足下起纠合之众,收散乱之兵,不满万人;欲以径入强秦,此所谓探虎口者也。夫陈留,天下之冲,四通五达之郊也;今其城中又多积粟。臣善其令,请得使之令下足下;卽不听,足下引兵攻之,臣为内应。」於是遣郦生行,沛公引兵随之,遂下陈留;号郦食其为广野君。郦生言其弟商。时商聚少年得四千人,来属沛公,沛公以为将,将陈留兵以从,郦生常为说客,使诸侯。

三月,沛公攻开封,未拔;西与秦将杨熊会战白马,又战曲遇东,大破之。杨熊走之荥阳,二世使使者斩之以徇。

夏,四月,沛公南攻颍川,屠之。因张良,遂略韩地。时赵别将司马卬方欲渡河入关,沛公乃北攻平阴,绝河津南,战洛阳东。军不利,南出轘辕,张良引兵从沛公;沛公令韩王成留守阳翟,与良俱南。六月,与南阳守齮战犨东,破之,略南阳郡;南阳守走保城,守宛。沛公引兵过宛,西;张良谏曰:「沛公虽欲急入关,秦兵尚众,距险;今不下宛,宛从後击,强秦在前,此危道也!」於是沛公乃夜引军从他道还,偃旗帜,迟明,围宛城三匝。南阳守欲自刭,其舍人陈恢曰:「死未晚也。」乃逾城见沛公曰:「臣闻足下约先入咸阳者王之。今足下留守宛,宛郡县连城数十,其吏民自以为降必死,故皆坚守乘城。今足下尽日止攻,士死伤者必多;引兵去宛,宛必随足下後。足下前则失咸阳之约,後有强宛之患。为足下计,莫若约降封其守;因使止守,引其甲卒与之西。诸城未下者,闻声争开门而待足下,足下通行无所累。」沛公曰:「善!」秋,七月,南阳守齮降,封为殷侯;封陈恢千户。引兵西,无不下者。至丹水,高武侯鳃、襄侯王陵降。还攻胡阳,遇番君别将梅鋗,与偕攻析、郦,皆降。所过亡得卤掠,秦民皆喜。

王离军旣没,章邯军棘原,项羽军漳南,相持未战。秦军数却,二世使人让章邯。章邯恐,使长史欣请事;至咸阳,留司马门三日,赵高不见,有不信之心。长史欣恐,还走其军,不敢出故道。赵高果使人追之,不及。欣至军,报曰:「赵高用事於中,下无可为者。今战能胜,高必疾妒吾功;不能胜,不免於死。愿将军孰计之!」陈余亦遗章邯书曰:「白起为秦将,南征鄢郢,北坑马服,攻城略地,不可胜计,而竟赐死。蒙恬为秦将,北逐戎人,开榆中地数千里,竟斩阳周。何者?功多,秦不能尽封,因以法诛之。今将军为秦将三岁矣,所亡失以十万数;而诸侯并起滋益多。彼赵高素谀日久,今事急,亦恐二世诛之,故欲以法诛将军以塞责,使人更代将军以脱其祸。夫将军居外久,多内郄,有功亦诛,无功亦诛。且天之亡秦,无愚智皆知之。今将军内不能直谏,外为亡国将,孤特独立而欲常存,岂不哀哉!将军何不还兵与诸侯为从,约共攻秦,分王其地,南面称孤!此孰与身伏鈇质、妻子为戮乎?」章邯狐疑,阴使候始成使项羽,欲约。约未成,项羽使蒲将军日夜引兵渡三户,军漳南,与秦军战,再破之。项羽悉引兵击秦军污水上,大破之。

章邯使人见项羽,欲约。项羽召军吏谋曰:「粮少,欲听其约。」军吏皆曰:「善!」项羽乃与期洹水南殷虚上。已盟,章邯见项羽而流涕,为言赵高。项羽乃立章邯为雍王,置楚军中,使长史欣为上将军,将秦军为前行。

初,中丞相赵高欲专秦权,恐群臣不听,乃先设验,持鹿献於二世曰:「马也。」二世笑曰:「丞相误邪,谓鹿为马?」问左右,或默,或言马以阿顺赵高,或言鹿者。高因阴中诸言鹿者以法。後群臣皆畏高,莫敢言其过。

高前数言「关东盗无能为也」;及项羽虏王离等,而章邯等军数败,上书请益助。自关以东,大抵尽畔秦吏,应诸侯;诸侯咸率其众西乡。八月,沛公将数万人攻武关,屠之。高恐二世怒,诛及其身,乃谢病,不朝见。[二世]使使责让高以盗贼事。高惧,乃阴与其婿咸阳令阎乐及弟赵成谋曰:「上不听谏;今事急,欲归祸於吾。欲易置上,更立子婴。子婴仁俭,百姓皆载其言。」乃使郎中令为内应,诈为有大贼,令乐召吏发卒追,劫乐母置高舍。遣乐将吏卒千余人至望夷宫殿门,缚卫令仆射,曰:「贼入此,何不止?」卫令曰:「周庐设卒甚谨,安得贼,敢入宫!」乐遂斩卫令,直将吏入,行射郎、宦者。郎、宦者大惊,或走,或格;格者辄死,死者数十人。郎中令与乐俱入,射上幄坐帏。二世怒,召左右;左右皆惶扰不鬬。旁有宦者一人侍,不敢去。二世入内,谓曰:「公何不早告我,乃至於此!」宦者曰:「臣不敢言,故得全;使臣早言,皆已诛,安得至今!」阎乐前卽二世,数曰:「足下骄恣,诛杀无道,天下共畔足下;足下其自为计!」二世曰:「丞相可得见否?」乐曰:「不可!」二世曰:「吾愿得一郡为王。」弗许。又曰:「愿为万户侯。」弗许。曰:「愿与妻子为黔首,比诸公子。」阎乐曰:「臣受命於丞相,为天下诛足下;足下虽多言,臣不敢报!」麾其兵进。二世自杀。阎乐归报赵高。赵高乃悉召诸大臣、公子,告以诛二世之状,曰:「秦故王国;始皇君天下,故称帝。今六国复自立,秦地益小,乃以空名为帝,不可。宜如故,便。」乃立子婴为秦王。以黔首葬二世杜南宜春苑中。

九月,赵高令子婴斋戒,当庙见,受玉玺;斋五日。子婴与其子二人谋曰:「丞相高杀二世望夷宫,恐群臣诛之,乃诈以义立我。我闻赵高乃与楚约,灭秦宗室而分王关中。今使我斋、见庙,此欲因庙中杀我。我称病不行,丞相必自来;来则杀之。」高使人请子婴数辈,子婴不行。高果自往,曰:「宗庙重事,王柰何不行?」子婴遂刺杀高於斋宫,三族高家以徇。

遣将兵距嶢关,沛公欲击之。张良曰:「秦兵尚强,未可轻。愿先遣人益张旗帜於山上为疑兵,使郦食其、陆贾往说秦将,啖以利。」秦将果欲连和;沛公欲许之。张良曰:「此独其将欲叛,恐其士卒不从;不如因其懈怠击之。」沛公引兵绕嶢关,逾蒉山,击秦军,大破之蓝田南。遂至蓝田,又战其北,秦兵大败。

汉高皇帝元年冬,十月,沛公至霸上;秦王子婴素车、白马,系颈以组,封皇帝玺、符、节,降轵道旁。诸将或言诛秦王。沛公曰:「始怀王遣我,固以能宽容。且人已降,杀之不祥。」乃以属吏。

贾谊论曰: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,招八州而朝同列,百有余年,然後以六合为家,殽、函为宫;一夫作难而七庙堕,身死人手,为天下笑者,何也?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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