丛沓藏书

卷三·致知

致知凡七十八条。

此卷论致知。知之至,而後有以行之。自首段至二十二段,总论致知之方。然致知莫大於读书,二十三段至三十三段,总论读书之法,三十四段以後,乃分论读书之法,而以书之先後为序。始於《大学》,使知为学之规模次序,而後继之以《论》、《孟》、《诗》、《书》。义理充足於中,则可探大本一原之妙,故继之以《中庸》。达乎本原,则可以「穷神知化」,故继之以《易》。理之明,义之精,而达乎造化之蕴,则可以识圣人之大用,故继之以《春秋》。明乎《春秋》之用,则可推以观史,而辨其是非得失之致矣。横渠《易说》以下,则仍语录之序,而《周官》之义因以具焉。

1、伊川先生答朱长文书曰:心通乎道,然後能辨是非,如持权衡以较轻重。孟子所谓「知言」是也。心不通於道,而较古人之是非,犹不持权衡而酌轻重。竭其目力,劳其心智,虽使时中,亦古人所谓「亿则屡中」。君子不贵也。

2、伊川先生答门人曰:孔孟之门,岂皆贤哲?固多众人。以众人观圣贤,弗识者多矣。惟其不敢信己而信其师,是故求而後得。今诸君於颐言纔不合则置不复思。所以终异也。不可便放下。更且思之,致知之方也。

3、伊川先生答横渠先生曰:所论大概,有苦心极力之象,而无宽裕温厚之气。非明睿所照,而考索至此。故意屡偏,而言多窒,小出入时有之。更愿完养思虑,涵泳义理。他日自当条畅。

4、欲知得与不得,於心气上验之。思虑有得,中心悦豫。沛然有裕者,实得也。思虑有得,心气劳耗者,实未得也,强揣度耳。尝有人言,比因学道,思虑心虚曰:人之血气,固有虚实。疾病之来,圣贤所不免。然未闻自古圣贤,因学而致心疾者。

5、今日杂信鬼怪异说者,只是不先烛理。若於事上一一理会,则有甚尽期。须只于学上理会。

6、学原於思。

7、所谓「日月至焉」,与久而不息者,所见规模虽略相似,其意味气象迥别。须潜心默识,玩索久之,庶几自得。学者不学圣人则已。欲学之,须熟玩味圣人之气象。不可只於名上理会。如此只是讲论文字。

8、问:忠信进德之事,固可勉强。然致知甚难。伊川先生曰:学者固当勉强,然须是知了方行得。若不知只是觑却尧,学他行事。无尧许多聪明睿智,怎生得如他动容周旋中礼?如子所言,是笃信而固守之,非固有之也。未致知,便欲诚意,是躐等也。勉强行者,安能持久?除非烛理明,自然乐循理。性本善。循理而行,是顺理事。本亦不难。但为人不知,旋安排著,便道难也。知有多少般数,煞有深浅。学者须是真知,纔知得是,便泰然行将去也。某年二十时,解释经义,与今无异。然思今日觉得意味与少时自别。

9、凡一物上有一理。须是穷致其理。穷理亦多端,或读书讲明义理,或论古今人物,别其是非,或应接事物而处其当,皆穷理也。或问格物须物物格之,还只格一物而万理皆知。曰:怎得便会贯通?若只格一物便通众理,虽颜子亦不敢如此道。须是今日格一件,明日又格一件。积习既多,然後脱然自有贯通处。

10、思曰睿。思虑久後,睿自然生。若於一事上思未得,且别换一事思之。不可专守著这一事。盖人之知识,於这里蔽著。虽强思亦不通也。

11、问人有志於学,然知识蔽固,力量不至,则如之何?曰:只是致知。若知识明,则力量自进。

12、问观物察己还因见物反求诸身否?曰:不必如此说。物我一理,纔明彼, 即晓此。此合内外之道也。又问致知先求之四端,如何?曰:求之情性,固是切於身。然一草一木皆有理,须是察。

13、「思曰睿,睿作圣。」致思如掘井,初有浑水,久後稍引动得清者出来。人思虑始皆溷浊,久自明快。

14、问如何是近思?曰:以类而推。

15、学者先要会疑。

16、横渠先生答范巽之曰:所访物怪神奸,此非难语。顾语未必信耳。孟子所论「知性知天」,学至於知天,则物所从出,当源源自见。知所从出,则物之当有当无,莫不心谕,亦不待语而後知。诸公所论,但守之不失,不为异端所劫,进进不已,则物怪不须辨,异端不必攻,不逾朞年,吾道胜矣。若欲委之无穷,付之以不可知,则学为疑挠,知为物昏。交来无间,卒无以自存,而溺於怪妄必矣。

17、子贡谓「夫子之言性与天道,不可得而闻。」既言夫子之言,则是居常语之矣。圣门学者「以仁为己任」。不以苟知为得,必以了悟为闻,因有是说。

18、义理之学,亦须深沉方有造。非浅易轻浮之可得也。

19、学不能推究事理,只是心粗。至如颜子未至於圣人处,犹是心粗。

20、博学於文者,只要得「习坎心亨」。盖人经历险阻艰难,然後其心亨通。

21、义理有疑,则濯去旧见,以来新意。心中有所开,即便札记。不思则还塞之矣。更须得朋友之助。一日间朋友论著,则一日间意思差别。须日日如此讲论,久则自觉进也。

22、凡致思到说不得处,始复审思明辨,乃为善学也。若告子则到说不得处遂已,更不复求。

23、伊川先生曰:凡看文字,先须晓其文义,然後可求其意。未有文义不晓,而见意者也。

24、学者要自得。《六经》浩渺,乍来难尽晓。且见得路径後,各自立得一个门庭,归而求之可矣。

25、凡解文字,但易其心自见理。理只是人理甚分明,如一条平坦底道路。《诗》曰:「周道如砥,其直如矢。」此之谓也。或曰:圣人之言,恐不可以浅近看他。曰:圣人之言,自有近处,自有深远处。如近处怎生强要凿教深远得?扬子曰:「圣人之言远如天,贤人之言近如地。」颐与改之曰:圣人之言,其远如天,其近如地。

26、学者不泥文义者,又全背却远去。理会文义者,又滞泥不通。如子濯孺子为将之事,孟子只取其不背师之意。人须就上面理会事君之道如何也。又如万章问舜完廪浚井事。孟子只答他大意。人须要理会浚井如何出得来,完廪又怎生下得来。若此之学,徒费心力。

27、凡观书不可以相类泥其义。不尔,则字字相梗。当观其文势上下之意,如「充实之谓美」,与《诗》之「美」不同。

28、问:莹中尝爱文中子或问学易。子曰:「终日乾乾」可也。此语最尽。文王所以圣,亦只是个不已。先生曰:凡说经义,如只管节节推上去,可知是尽。夫「终日乾乾」,未尽得易。据此一句,只做得九三使。若谓乾乾是不已,不已又是道,渐渐推去,自然是尽。只是理不如此。

29、子在川上曰:「逝者如斯夫!」言道之体如此。这里须是自见得。张绎曰:此便是无穷。先生曰:固是道无穷。然怎生一个无穷,便道了得他?

30、今人不会读书。如「诵诗三百,授之以政,不达。使於四方,不能专对,虽多亦奚以为?」须是未读诗时,不达於政,不能专对。既读诗後,便达於政,能专对四方,始是读诗。「人而不为周南召南,其犹正墙面。」须是未读诗时如面墙。到读了後便不面墙,方是有验。大抵读书只此便是法。如读《论语》,旧时未读,是这个人。及读了,後来又只是这个人,便是不曾读也。

31、凡看文字,如七年一世百年之事,皆当思其如何作为,乃有益。

32、凡解经不同无害,但紧要处不可不同尔。

33、淳初到,问为学之方。先生曰:公要知为学须是读书。书不必多看,要知其约。多看而不知其约,书肆耳。颐缘少时读书贪多,如今多忘了。须是将圣人言语玩味,入心记著,然後力去行之,自有所得。

34、初学入德之门,无如《大学》。其他莫如《语》《孟》。

35、学者先须读《论》《孟》。穷得《论》《孟》,自有要约处。以此观他经甚省力。《论》《孟》如丈尺衡量相似。以此去量度事物,自然见得长短轻重。

36、读《论语》者,但将诸弟子问处,便作己问。将圣人答处,便作今日耳闻。自然有得。若能於《论》《孟》中深求玩味,将来涵养成,甚生气质。

37、凡看《语》《孟》,且须熟读玩味,将圣人之言语切己。不可只作一场话说。人只看得此二书切己,终身尽多也。

38、《论语》有读了後全无事者,有读了後其中得一两句喜者,有读了後知好之者,有读了後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。

39、学者当以《论语》《孟子》为本。《论语》《孟子》既治,则《六经》可不治而明矣。读书者当观圣人所以作经之意,与圣人所以用心,与圣人所以至圣人,而吾之所以未至者,所以未得者,句句而求之,昼诵而味之,中夜而思之。平其心,易其气,阙其疑。则圣人之意见矣。

40、读《论语》《孟子》而不知道,所谓「虽多亦奚以为?」

41、《论语》《孟子》只剩读著,便自意足。学者须是玩味。若以语言解著,意便不足。某始作此二书文字,既而思之又似剩。只有些先儒错会处,却待与整理过。

42、问:且将《语》《孟》紧要处看,如何?伊川曰:固是好,然若有得,终不浃洽。盖吾道非如释氏,一见了便从空寂去。

43、「兴於诗」者,吟咏性情,涵畅道德之中而歆动之,有「吾与点」之气象。

44、谢显道云:明道先生善言诗。他又浑不曾章解句释,但优游玩味,吟哦上下,便使人有得处。「瞻彼日月,悠悠我思。道之云远,曷云能来?」思之切矣。终曰:「百尔君子!不知德行。不忮不求,何用不臧?」归於正也。

45、明道先生曰:学者不可以不看诗。看诗便使人长一格价。

46、「不以文害辞」。文,文字之文。举一字则是文,成句是辞。诗为解一字不行,却迁就他。如说「有周不显」,自是作文当如此。

47、看书须要见二帝三王之道,如二典,即求尧所以治民,舜所以事君。

48、中庸之书,是孔门传授,成於子思孟子。其书虽是杂记,更不分精粗,一衮说了。今人语道,多说高便遗却卑,说本便遗却末。

49、伊川先生《易传·序》曰:易,变异也。随时变异以从道也。其为书也广大悉备。将以顺性命之理,通幽明之故,尽事物之情,而示开物成务之道也。圣人之忧患後世,可谓至矣。去古虽远,遗经尚存。然而前儒失意以传言,後学诵言而忘味。自秦而下,盖无传矣。予生千载之後,悼斯文之湮晦,将俾後人沿流而求源,此传所以作也。「易有圣人之道四焉:以言者尚其辞,以动者尚其变,以制器者尚其象,以卜筮者尚其占。」吉凶消长之理,进退存亡之道,备於辞。推辞考卦,可以知变。象与占在其中矣。「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,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。」得於辞不达其意者有矣,未有不得於辞而能通其意者也。至微者理也,至著者象也。体用一源,显微无间。「观会通以行其典礼」,则辞无所不备。故善学者求言必自近。易於近者,非知言者也。予所传者辞也。由辞以得意,则在乎人焉。

50、伊川先生答张闳中书曰:易传未传,自量精力未衰,尚觊有少进尔。来书云:「易之义本起於数。」谓义起於数则非也。有理而後有象,有象而後有数。易因象以明理,由象以知数。得其义则象数在其中矣。必欲穷象之隐微,尽数之毫忽,乃寻流逐末。术家之所尚,非儒者之所务也。

51、知时识势,学易之大方也。

52、大畜初二,乾体刚健,而不足以进。四五阴柔而能止。时之盛衰,势之强弱,学易者所宜深识也。

53、诸卦二五,虽不当位,多以中为美。三四虽当位,或以不中为过。中常重於正也。盖中则不违於正,正不必中也。天下之理莫善於中,於九二六五可见。

54、问:胡先生解九四作太子,恐不是卦义。先生云:亦不妨。只看如何用。当储贰则做储贰使。九四近君,便作储贰,亦不害。但不要拘一。若执一事,则三百八十四爻,只作得三百八十四件事便休了。

55、看易且要知时。凡六爻人人有用。圣人自有圣人用,贤人自有贤人用。众人自有众人用,学者自有学者用。君有君用,臣有臣用。无所不通。因问坤卦是臣之事,人君有用处否?先生曰:是何无用?如「厚德载物」,人君安可不用?

56、易中只是言反复往来上下。

57、作易自天地幽明,至於昆虫草木微物,无不合。

58、今时人看易,皆不识得易是何物。只就上穿凿。若念得不熟,与上添一德,亦不觉多。就上减一德,亦不觉少。譬如不识此兀子,若减一只脚,亦不知是少。若添一只,亦不知是多。若识则自添减不得也。

59、游定夫问伊川「阴阳不测之谓神。」伊川曰:贤是疑了问?是拣难底问?

60、伊川以《易传》示门人曰:只说得七分,後人更须自体究。

61、伊川先生《春秋传·序》曰:天之生民,必有出类之才,起而君长之。治之而争夺息,导之而生养遂,教之而伦理明。然後人道立,天道成,地道平。二帝而上,圣贤世出。随时有作。顺乎风气之宜,不先天以开人,各因时而立政。暨乎三王迭兴,三重既备,子丑寅之建正,忠质文之更尚。人道备矣,天运周矣。圣王既不复作,有天下者,随欲仿古之迹,亦私意妄为而已。事之缪,秦至以建亥为正。道之悖,汉专以智力持世。岂复知先王之道也?夫子当周之末,以圣人不复作也,顺天应时之治,不复有也。於是作《春秋》为百王不易之大法。所谓「考诸三王而不谬,建诸天地而不悖,质著鬼神而无疑。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」者也。先儒之传曰:「游夏不能赞一辞。」辞不待赞也,言不能与於斯耳。斯道也,惟颜子尝闻之矣。「行夏之时,乘殷之辂,服周之冕,乐则韶舞。」此其准的也。後世以史视春秋,谓褒善贬恶而已。至於经世之大法,则不知也。春秋大义数十。其义虽大,炳如日星,乃易见也。惟其微辞隐义,时措从宜者为难知也。或抑或纵,或与或夺,或进或退,或微或显。而得乎义理之安,文质之中,宽猛之宜,是非之公,乃制事之权衡,揆道之模范也。夫观百物然後识化工之神,聚众材然後知作室之用。於一事一义,而欲窥圣人之用心,非上智不能也。故学《春秋》者必优游涵泳,默识心通,然後能造其微也。後王知《春秋》之义,则虽德非禹汤,尚可以法三代之治。自秦而下,其学不传。予悼夫圣人之志不明於後世也,故作传以明之。俾後之人,通其文而求其义,得其意而法其用,则三代可复也。是传也,虽未能极圣人之蕴奥,庶几学者得其门而入矣。

62、诗书载道之文,春秋圣人之用。诗书如药方,春秋如用药治病。圣人之用,全在此书,所谓「不如载之行事,深切著明」者也。有重叠言者,如征伐盟会之类。盖欲成书,势须如此。不可事事各求异义,但一字有异,或上下文异,则义须别。

63、《五经》之有《春秋》,犹法律之有断例也。律令唯言其法,至於断例,则始见其法之用也。

64、学《春秋》亦善。一句是一事。是非便见於此。此亦穷理之要。然他经岂不可以穷理?但他经论其义,《春秋》因其行事是非较著,故穷理为要。尝语学者,且先读《论语》《孟子》,更读一经,然後看《春秋》。先识得个义理,方可看《春秋》。《春秋》以何为准?无如《中庸》。欲知《中庸》,无如权。须是时而为中。若以手足胼胝,闭户不出,二者之间取中,便不是中。若当手足胼胝,则於此为中。当闭户不出,则於此为中。权之为言,秤锤之义也。何物为权?义也,时也。只是说得到义,义以上更难说,在人自看如何。

65、《春秋》传为按,经为断。

66、凡读史不徒要记事迹,须要识其治乱安危兴废存亡之理。且如读《高帝纪》,便须识得汉家四百年终始治乱当如何。是亦学也。

67、先生每读史,到一半,便掩卷思量,料其成败,然後却看。有不合处,又更精思。其间多有幸而成,不幸而败。今人只见成者便以为是,败者便以为非。不知成者煞有不是,败者煞有是底。

68、读史须见圣贤所存治乱之机,贤人君子出处进退,便是格物。

69、元佑中客有见伊川者,几案间无他书,惟印行《唐鉴》一部。先生曰:近方见此书。三代以後无此议论。

70、横渠先生曰:序卦不可谓非圣人之縕。今欲安置一物,犹求审处。况圣人之於易,其间虽无极至精义,大概皆有意思。观圣人之书,须遍布细密如是。大匠岂以一斧可知哉。

71、天官之职,须襟怀洪大,方得看。盖其规模至大,若不得此心,欲事事上致曲穷究,凑合此心如是之大,必不能得也。释氏锱铢天地,可谓至大。然不尝为大,则为事不得。若畀之一钱,则必乱矣。又曰:太宰之职难看。盖无许大心胸包罗。记得此,复忘彼。其混混天下之事,当如捕龙蛇搏虎豹。用心力看方可。其他五官便易看,止一职也。

72、古人能知诗者惟孟子。为其以意逆志也。夫诗人之志至平易,不必为艰险求之。今以艰险求诗,则已丧其本心。何由见诗人之志?

73、《尚书》难看,盖难得胸臆如此之大。只欲解义,则无难也。

74、读书少,则无由考校得精义。盖书以维持此心,一时放下,则一时德性有懈。读书则此心常在,不读书则终看义理不见。

75、书须成诵。精思多在夜中,或静坐得之。不记则思不起。但贯通得大原後,书亦易记。所以观书者,释己之疑,明己之未达。每见每知新益,则学进矣。於不疑处有疑,方是进矣。

76、《六经》须循环理会。义理尽无穷,待自家长得一格,则又见得别。

77、如《中庸》文字辈,直须句句理会过,使其言互相发明。

78、《春秋》之书,在古无有。乃仲尼所自作。惟孟子能知之。非理明义精,殆未可学。先儒未及此而治之,故其说多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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