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钦定四库全书
春秋随笔卷上
泸溪县知县顾奎光撰
董仲舒曰:春秋文成数万,其指数千言,其义例无穷,不可执一也。夫例从义起,非义从例生,义有变通,而例多拘碍。说经者不因经以求义,乃立例以释经,宜其勉强傅会。
春秋言修者所以不殁鲁史之旧,言作者所以特著圣人之功。
吕大圭论春秋有达例,有特笔。所谓特笔,则是非褒贬所在也。然亦须理会大处,不可苛细缴绕。如书「天王狩于河阳」,便是旋乾转坤之笔。左氏记事,直叙周、郑交质,岂复存得君臣名分?
朱子曰:「当时天下大乱,圣人且据实而书之,其是非得失,付之后世公论,盖有言外之意。」若必于一字一辞之间求褒贬所在,却恐不然。又曰:「圣人只是书放那里,使后世因此去考见道理。」读春秋者宜本此意观之。属辞比事,意义无穷,不然,褒贬只是一事,便结煞无余味。程子言:「春秋诸侯不禀命天王,擅相侵伐,春秋直书其事,而常责夫被侵伐者。」此语未允。当时天子仅亦守府,上告何益?方伯失职,即齐、晋为霸主,是非曲直未必尽公,邻国之近者,皆有狡焉启疆之心,诉之方伯,赴之邻国,亦何益?小国困敝,阽于危亡,非与之战,则坐见削弱俘执耳。既被侵伐,复受咎责,何以服其心乎?窃谓其国有自取侵伐之理,不能反己自责,忿而与战,则责被侵伐者可也。不然,则当责擅侵伐之人,如齐人灭遂,而齐人歼于遂,必无舍齐而责遂之理也。孙觉言:「会盟则以主会为首,侵伐则以主兵为首。」斯为平论。
春秋将以治世之无王者,而于宰咺归赗,则曰「贬而书名」,于荣叔归含且赗,则曰「王不称天」。胡氏说。
如此,则无王自春秋始矣。以天王之尊,下赗诸侯之妾,直书之,其失自见,不待于贬,而春秋亦不得而贬之。宰咺何以名?不得其字则名之耳。如书名为贬,则荣叔为褒可乎?书王为贬,则天王为褒可乎?
宰咺归赗,当与「武氏子来求赙」对看。仲子之卒也,天王赗之,蒙宰实来,及天王之崩,鲁不闻赴吊助丧,致使来求赙,天王固失其为上,鲁亦失其为下矣。故曰「属辞比事,春秋教也」。
诸侯之卒,其不名者,盖史失之。左传谓同盟则赴以名,赵氏匡
据礼驳之,是矣。孙氏觉
谓即位之初,或以名赴,或不以名赴,其说近理。然国君之名,通国皆知,不容邻国君臣都不知其名字,必待即位之赴,朝聘会盟之同,然后识之。若果存没隔绝,名字不知,又何必独书其卒,且岂有吊恤之礼耶?故书卒必有名,其不名者,必史本失之,或久而遗缺也。
卫人立晋,予之意多所谓得乎邱民者也。其不请命于天子,则无王矣,故曰「卫人立」。至责以不承命于先君,则非。何者?无可承也。庄公既立桓公矣,安知桓之被弑而更立晋?桓公仓卒被弑,又安能遗命谁立?晋既于次当立,且国人所同欲,其立,正也。卫人能讨贼葬君,而立先君之子弟,其立晋,亦正也,故曰「子之意多」。尹氏之立王子朝,私也;卫人之立晋,公也。公私既殊,岂应同贬?且晋武公灭缗自立,请于王而列为诸侯,虽请命天子,犹不如立晋之正。贬此褒彼,于义安乎?春秋据事直书,内无所承,上不禀命,其失自见。公谷竟以为不宜立,则失言矣。
考仲子之宫,初献六羽,是前此皆八佾也。六羽正矣,施之仲子,犹僭也。但考之于礼则为僭,论其事势则可疑。隐既将致国于桓,而以仲子为嫡,则仲子固夫人矣,方当入惠公之庙,而别立宫以祀之,何也?既立宫矣,则礼宜从同,而又降用六羽,何也?不能正嫡妾之分以裁之,复不能纯用正嫡之礼处之,尊与降两无所居,而臣民之心疑,桓公之心亦疑矣。立宫则疑于外之,用六则疑于抑之。鲁君臣沿袭已久,不知用六之为得正,但知用六之为降杀,且不知立宫之欲拟于嫡,但知立宫之几例于妾。此意不明,而羽父请杀桓公之说来矣。进退失据,未有若此举者。人君行事,当光明显白,路人皆知。母居嫌疑之间,使人暧昧测度,尝疑羽父请杀桓公,突如其来。观此,则让桓之心,隐固有不尽明白者,羽父殆非无因也。
隐公弑而书薨,公羊氏曰:「不地,不忍言也。」谷梁氏曰:「不忍地也。」非也。春秋书弑君多不地,皆不忍乎人君薨于路寝为正,燕寝为不正,被弑则不得正其终甚矣,故不书讳也。以为讳弑而以不地著之者,亦非也。藉欲著之,则书曰「公薨于寪氏」,岂不更得其实,而反以不地著也,此全乎讳焉耳。
孔父之死,惟公羊得表章死节意。杜氏云:「孔父称名,内不能治其闺门,外取怨于民,身死而祸及君,故贬之。」其不通经固已。然此等议论,亦其时为之。魏篡汉,晋篡魏,而高贵乡公之死,魏之廷臣惟司马孚、陈泰少伸正论,余皆习为故常,无复知仗节死难之义者。母丘俭、诸葛诞讨贼不成,覆指为罪,贬孔父之说,有自来矣。
华督弑君,乱矣,因此时讨贼而立君焉,乱犹可治,而会于稷以成之,是乱在宋,而成其乱者四国也。立庄公以定君,立华氏以定相,难似平矣,而圣人以为此大乱也,苟讨贼复雠,虽喋血横尸,犹当为治。今贼不讨,雠不复,虽社稷无废祀,民人无废主,弥见为乱,而其乱直与国相终始,圣人之垂戒切矣。
定宋公,桓之私也;立华氏,翚之私也。立华氏而翚命为公子矣。故三年即书「公子翚如齐逆女」。
成宋乱以自定也。故谷梁曰:「内为志焉尔。」桓公弑立,惧讨,故易祊盟越以结郑好,而齐、陈未之及也。借宋之赂,并合二国以定宋,于是齐、陈不必结好,而自莫之致讨矣。郜鼎纳于太庙,桓非贪赂也,正欲章示臣民,见弑君者非特无讨,与国且将立之。而宋并恃己而立,以见其无所畏忌。春秋详书之,非为宋也,以诛桓之心尔。
胥命者,不成盟也,其相命之事未可知。曰褒曰贬,臆说也。
甲戌乙丑,赵氏匡
谓甲戌下当记佗作乱之事,全简脱之。其说为是。但三传谓是鲁史旧文。黄氏仲炎
谓笔削后传录之误,二日并存,不应述而不削,其语谬矣。子曰:「吾犹及史之阙文也。」疑而削之,与补之改之何异乎?仍叔,世大夫也。仍叔之子,将嗣为大夫者也。其父犹在,未命为大夫,而使之来聘,微弱耳。故书仍叔之子,纪实也。程子谓父受命而使子代行,固无是理。若父老而子代从政,则何讥乎?说春秋者动辄是贬,蒙宰书名见贬,王不称天示讥,比于仍叔之子,无可推求,则曰讥代从政,讥世官,殆几于转喉触讳,捩手覆羹矣。家氏曰:「仍叔之子不名,贬也。」彼既未命,则官及名字皆无可书,何待于贬乎?
天子逆女,礼无明文。桓公八年,祭公来,遂逆王后于纪。其失在王,而祭公无与焉。王既重大婚之礼,使三公逆之,然使来鲁而遂往迎,君无专命,臣不复命,二事而一行,则轻之甚矣,岂正始之道哉?以擅命责祭公,皆未为允。」戴岷隐曰:「比天王之命,非祭公自为之。纪,鲁甥也,咨谋于鲁而行此为得情。」
逆后,大礼也,不言王使,又若不为逆后而因来鲁之便者,士民犹不可,况王者乎?
鲁隐不臣而公子翚之难作,郑庄不臣而祭足、傅瑕、高渠弥辈弑君更立而不为异,所谓下必有甚焉者。天道好还,即此亦见。
「来战于郎」,不受伐也。若三国特战于吾邑而书之云尔,犹不虞君之涉吾地也,何故同意?
释春秋者,多知理而不知势。王室仅拥空名,而责以不能征讨有罪;小国危亡,无所控诉,而责以不能上告天子,下告方伯,皆是隔靴搔痒。胡氏于夫子请讨陈恒,有「先发后闻」之论,真儒生见解。
如郑忽出奔卫,经系郑于忽,意自显然。其不称「子」,失位故耳。其名,失地故耳。刘氏敞
曰:「贬也。远君子,近小人,权臣擅命,乱郑者忽。」论亦过矣。忽立未逾年,权臣擅命,罪在郑庄而不在忽。祭仲、高渠弥之徒,大权在握,忽能一旦遽收其柄乎?祭仲辈即小人之尤,而不与忽,亦未见其近小人而谓乱郑者忽,所谓冤哉烹也。吾以为乱郑者郑庄,忽特微弱,且无外援耳。程子曰:「忽以国氏,正也。」此为得之。
「夫人孙于齐」。吴氏澄
谓:「夫人内惭不安,故出奔齐。」非也。夫人果有耻心,岂复有禚之会、祝丘之享乎?庄公立已三月,为子者未尝志于复雠,为臣者未尝志于讨贼。夫人以为是无足难我也,故遂如齐。特犹未敢显然行享会之礼,故谓之奔,而书曰孙,实即禚与祝丘之始事,其恻隐羞恶之心,至是尽绝。而庄公之不能防闲其母,固不必待禚之会、祝丘之享而责之也。贺氏仲轼
曰:「如齐者,姜氏之志;以为孙者,春秋之文。」斯得其情矣。
左氏「绝不为亲」与「大义灭亲」二语,见为臣者以君为重,不当复以弑君之子为子;为子者以父为重,不得复以弑父之母为母。此等处权衡道理轻重,透亮斩截,使人知身遭大变,故虽家庭之间,亦有以义掩恩者,如此方不为私情所牵,而预乎弑逆之罪。
不称氏姓,贬之也。而去姜氏,固不足尽贬之之义;「绝不为亲」,亦不就此见得称姜氏从齐,称夫人从鲁。若据「绝之」之意示贬,则当先去其「夫人」,见不得为庄公之母,鲁之小君。而春秋仅去姜氏者,若曰姜氏之罪,称之以「夫人」而益显,且鲁之君臣,皆夫人之史臣,安得不称夫人?惟去姜氏以示小异,使读者推论得之,必有深恶痛绝之者,此微意也。此亦姑为之说耳。
齐襄迫逐纪侯,而礼葬伯姬,以其为鲁女耳。时齐鲁方交好,故以此示德于鲁。
左传、史记、杜氏预
皆以子纠、小白为僖公子,谷梁则以为襄公子,啖氏助
、赵氏匡
、程子、胡传皆从之。左氏经文纠称「子」,诸家史记、荀卿并同
以为纠兄而小白弟,公谷经文则无「子」字,故程氏、胡传以纠为弟。今按下文书「齐人取子纠杀之」,则左氏经文当不为误。纠称「子」,明纠之可立也。小白系齐者,小白党盛而子纠势孤,明小白为齐所与也。上称「子纠」,则齐小白不得与郑忽、曹羁同例,何者?突张注:原文此字宝盖没有点,犬字也没有点,联系下文应当指郑公子突
与赤并不得书「子」,而纠书「子」,则忽与羁之系国为顺词,而小白之系国为众词,此以见鲁之终不能纳,而纠有必杀之势矣。鲁庄忘父雠而纳其子,虽所纳正,不免于不孝。管仲忘君雠而事桓,虽其功大,不免于不忠。不必定为桓兄纠弟,曲为之说也。
杀子纠书「齐人」,并其国人言之,见小白之入,纠之死,皆通国所同也。益知齐小白之为众词。再书「子纠」,贵之也,亲之也。纠如以少夺长,与兄争国,则纠固有罪矣,何至于其死而专罪齐人,且重繋以子哉?
春秋嘉死节,其为君死者必书之,如孔父、仇牧、荀息是也。召忽死,何以不书?子纠未尝为君,召忽虽死其主,而于君国社稷无系焉,故不书。后人以夫子重子管仲,遂并訾召忽所事不正,其亦冤矣。论功烈则管仲为盛,论节义则召忽为正。匹夫匹妇之谅,未必即贬召忽,概言之耳。
乾时之败、长勺之胜,不复父雠,而皆以纳纠之故,所以斥公也。凡书「来战」者,责在外,书「败某师及某师战」者,责在内。而此与「公败宋师于管」又不同。兵加于己,不得已应之,非鲁之罪。兵不厌诈,以谋取胜,亦不足讥。所讥者,鲁庄既修甥舅之好,援纪而纪灭,纳纠而纠死,以为积弱耳。而经书「公伐齐」,则公犹能伐也。书「公及齐师战」,则公犹能战也。书「公败齐师」,则公犹能败齐也。故详书之,见其非无能为,而甘心忘父之雠,为大不孝也。下书「公侵宋」、「公败宋师于乘丘」,是内为主之意。「公败宋师于鄑」,又是见其黩武。比事观之,义理无尽,不可泥煞一例。
「宋人迁宿」,谷梁云:「亡词也。」啖氏助
曰:「是移其国于国中而为附庸也。」齐师迁纪郱、鄑、郚,犹未举全国而迁之,故此为迁国之始。齐师灭谭,为灭国之始。是秋,荆败蔡师于莘,以蔡侯献舞归。盖中国自相吞并,然后蛮夷得以猾张注:右上方似口字,不知何意
夏。
宿,杜注:「小国,东平无盐县也。」今在山东兖州府东平州东二十里,盖附属于鲁境者。应是宋怨公侵在二月
,故迁。怒而迁宿。任、宿、须句、颛臾皆风姓,故知是为鲁附庸。
纪侯大去,宋人迁宿,与灭国无异,然犹有畏惮焉,故迫而去之。迁之至齐师灭谭,则悍然无忌。盖其声势威令足以陵慑诸侯而不敢动,故始则灭谭、灭遂以示威,继则迁邢存卫以示恩。而究之灭国自桓始,吞并之祸遂相接迹。若邢迁如归,卫国忘亡,存亡继绝,嗣者用希,则功不赎罪也。
纪叔姬归于酅庄十二年春三月
,贤叔姬也。然以叔姬系纪,以酅繋纪叔姬,见纪既亡矣,而叔姬归酅,是酅在则纪未灭,明纪之犹有酅也。灭国不见经,无可见耳。苟有可见,虽失其旧封,而尚得存其踪迹。春秋未尝不欲宛转存之,纪叔姬归于酅是也。
公羊传:「仇牧闻君弑,趋而至,遇之于门,手剑而叱之。万臂𢫬仇牧,碎其首,齿著乎门阖。」是仇牧以捍卫其君死,故书。太宰督特遇于东宫之西而杀之,非以卫君来也。督操国重权,万惧讨,故并杀之耳。弑君之贼,还为贼杀,死其宜矣,乌得与牧同书哉!卓氏尔康
曰:「削而不书,夫子特笔。」吾谓此非故削之也。然使督亦以捍卫君而死,夫子必应削。何则?弑君之恶非可晚。盖卓氏论不可非。
北杏之会庄十三年春
,齐侯称爵,宋、邾、蔡、陈皆称「人」,以为贬辞。杨龟山
以为众,与谷梁氏说,诸家多从之
皆未合。刘氏敞
谓为大夫,是也。当时齐桓图伯,诸侯犹未尊齐,故桓自主会,而四国之君不至,且会以定宋乱,而宋首不共,故明年之春,合陈、曹伐宋。盖是会也,桓不得志,于是灭遂以示强,盟鲁以示信。至明年两伐宋,后嗣是于鄄、于幽,诸侯无敢不自往会者矣。
说春秋自相矛盾,如云为贤者讳,又云责贤者备,毕竟如何?说隐公云「摄」,桓公又云「篡」,何者为是?
桓之伯最迟,鲁、宋久而后合。鄄之会乃伯之始,一在十四年冬,一在十五年春。
然宋人犹或主兵,卫、郑未免复叛,其难如此。晋文则一战而伯矣。盖桓之时,周德虽衰,诸侯不复翊戴共主,然犹未肯甘心推拥一人,听其指挥号令,故合之为难。至于文公时,诸侯惟强足庇民者是从,习熟见闻,以为当然,故城濮胜而诸侯宗之,所处之时有难易也。遂既灭矣,犹能歼齐人。若因氏、领氏、工娄氏、须遂氏,必皆遂之世臣大室,蕴其忠愤,用其智计,尽杀戍者,以报灭国之雠,灰烬之余,尚有生气。
齐伐戎庄二十年冬
。张氏溥
以为为鲁也。去年之冬,齐、宋、陈三国伐鲁,盖以受郑詹及公子结遂盟之故。至二十二年秋,及齐高傒盟于防,自是以后,纳币观社,公汲汲于合齐,而齐顾迟迟焉,则此之伐戎非为鲁也明矣。
庄公之婚哀姜也,盟防、遇榖、盟扈,屡会以要之;纳币观社,逆女屡至以求之,若惟恐其不得者,盖必慕乎哀姜之色也。哀姜不传其美,而庄公不传其好色。然为国君者,年逾三十而无正配,则其多嬖宠可知也。岂无他族,而惟齐女之求,既非赖其繋援,而其德复无称,则为其色而已。曰「制于文姜」者,非也。时文姜已没,谁制之而使必于齐乎?
丹桓宫楹,刻桓宫桷,说者曰「以示孝也」,或曰「以夸大齐女也」,固皆有之。而吾谓此是庄公不能自安,良心发见,无可奈何而出此也。父雠不报,复娶雠女,以见宗庙秉彝不亡,未免〈臬兀〉〈危兀〉于是思为盛饰,以媚已死之亲,而逭不孝之罪,故丹楹未已,复为刻桷。盖天下非礼之事,多从自危之心而起。
郭亡。张氏溥
曰:「疑即东虢也。」按公羊传以虞、虢为虞、郭,则此说可从。
卫侯朔不书葬,鲁未会葬也。贼弟、叛臣,去葬不足以为讨。
叔姬卒葬皆书,以亡国之君之继室,而其归、其卒、其葬详书之,是纪之名,犹赖叔姬之贤以存执节守礼之效也。
庄公三十二年中,文姜丑行,史不绝书。文姜死而哀姜入矣。然齐有乱伦灭理之文姜,而鲁有秉节守义之叔姬,不以国之存亡易心,寄寓困约而不易所守,所谓「风雨如晦,鸡鸣不已」者也。春秋亦详录之,与文姜、哀姜事参观,则劝戒昭矣。
立幼君而徐弑之,遂开王莽、梁冀辈法门。故庆父者,乱贼之俑也。
吉禘于庄公,非其时,非其地,先儒论之详矣。丧未三年,汲汲若不及待,盖殃咎将至,哀乐失常,篡弑之心无所忌惮,而亦有儳焉。不终日之势,自为之兆矣。故八月而闵公弑,九月而夫人孙,庆父奔,可见乱臣贼子据危地而乐,祸不悛者,未有不立见溃败而其决裂未有不甚者也。
夫人姜氏孙于邾,说者谓文姜杀夫罪重,故去「姜氏」,哀姜杀子罪轻,故不去姜氏,非也。弑君一耳,且预弑二君矣,岂应末减?其无贬绝,盖不待贬也。文姜去姜氏,不得谓已尽其杀夫之罪。哀姜不去姜氏,不得谓可宽其杀子之罪。
凡乱贼之欲篡取大位也,虽悍然以为己有,然必俟同党推戴之,而后居之不疑。若众心不与,而举朝无一人焉,率先谄附,犹将徘徊观望,不敢遽取。而推戴之者,又必为重臣世室,朝野之望,人所推服者,或先以利禄结之,否则胁之,示之以意,令发议在彼,篡夺之谋,于是乎成。如庄公死,子般宜立,而首发庆父为后之议者,叔牙也。庆父弑,械已成,哀姜主乎内,叔牙辅乎外,季子先酖叔牙,则外廷无复推戴庆父者,故子般弑而不敢自立,闵公弑而仍不敢自立,虽有内援而无外助,故卒至奔莒。使叔牙不死,倡议奉庆父而立之,诸鲁臣未必不从,而季子之反国益难矣。故叔牙罪未著而遽酖之,疑其孟浪。然庆父弑两君而终不敢自为君,则由先酖叔牙,剪其羽翼也。
「夫人氏之丧至自齐。」杜氏曰:「不称姜,阙文也。」是也。以去「姜」为贬,则有不可通者。贬当先去「夫人」,不当去「姜氏」。文姜、哀姜俱乱鲁,不绝之于鲁而绝之于齐,此何意乎?孙氏复
曰:「正王法也。」王法当正其始,何始不贬而终贬也?苏氏曰:「哀姜之死,齐既自绝之矣,是以不称姜。」然则齐襄未尝诛文姜,而亦去「姜」氏,何也?夫哀姜为齐桓所诛,既伏其罪矣,此书丧至书葬,乃以见鲁人之徇私情而昧于大义,而意不主于夫人,何必复以氏不氏为哓哓哉?
虞师、晋师灭夏阳。左氏曰:「晋里克、荀息帅师会虞师伐虢。」是虞实有师也。谷梁曰:「虞无师,以其先晋,不可以不言师。」非也。春秋纪实之书,无但假道而并坐出师之理。「公子友帅师败莒师于郦」,与「翚帅师」、「公子庆父帅师」有异乎?其专一也。禄去公室,虽自宣公,而政逮大夫,自隐已然,特历世不久耳。季友于鲁有大功,而季氏之强,权舆于此。
召陵之师,初不足以服楚,屈完之词,齐无以对也。至宁母之会,仲谏桓拒子华之谋曰「招携以礼,怀远以德」。又曰「绥之以德,加之以训辞」。较伐楚时识见又进,可见学问增益,虽天下才,亦由历练事多。
禘于太庙,用致夫人。秦人来归僖公、成风之襚。一不书氏,一不书夫人,此自有意,与文姜、哀姜之去「姜」氏不同。盖或称「夫人」,或称「成风」,而不全予之者,足以见妾之不可为嫡,而僖公尊其生母之非,若文姜、哀姜之去「姜」「氏」,固不足尽贬意也。 书「夫人风氏薨」,「葬我小君成风」,则全予之者,意已见于前也。
宰孔言「齐侯不务德而勤远略」,先儒疑之是矣。且其语亦谬。桓之伯,正在攘夷狄,尊周室,伐山戎而却狄盟楚,犹憾其不能存邢、卫于未亡,救弦、黄于将灭,柰何以勤远訾之?若盟首止、于洮、于蔡丘,不动干戈而定天位,惠后、叔带惮而不敢逞,此可谓之不务德乎?或如公羊「震而矜之」之言,则有之耳,然不足掩其大功也。
奚齐本非子,故不称子,尚未成君,故未称君,而亦不书弑。而自里克言,则固其君之子也,故书「杀其君之子」,从里克起义者也。谷梁谓「国人不子」,如其意,则亦应不君卓,柰何又书「弑其君卓」乎?惟家氏铉翁
之说,谓奚齐死于丧次,君臣之分未定,其言得之。
江、黄近楚,顾不与楚而服从中国,其慕义向善,贤于陈、蔡远矣。宁受楚伐,外无救援,效死而弗去,此灭国之最善者也。时管仲犹在,而桓德已衰,楚伐黄,狄侵卫,皆弗能救,于是诸侯知桓之无足恃,而缘陵之城,救徐之役,同会解体,不复用命,甚矣,机会之不可失也。
夫人姜氏会齐侯于卞,习也。非礼之事,先世行之,后人弗怪也。
齐桓之伯,不能使楚弱,犹能不使楚强。宋襄不成伯,适使楚强于中国,而驱诸侯从之耳。使晋文不兴,楚伯不待庄矣。故宋襄者,桓、文之罪人也。
宋襄首伐齐,次执滕子,次虐鄫子,次围曹,其所以求诸侯者如此其暴,是以陈假不忘桓德之说,修好诸侯,而楚遂参预盟会,自于齐始。
楚执宋公,而使宜申献捷,胁鲁也,亦必示以释宋公之意,令鲁为之解也,故遂有薄之盟。公羊传言:公子目夷归,设守械而守国。楚人知虽杀宋公,犹不得宋国,于是释宋公,此即吕甥征缮立圉之意。丧君有君,敌失所要挟,故晋惠、宋襄皆复归国也。鹿上及盂,公皆不与,因来献捷,遂为宋请。书曰:「公会诸侯而释宋公」,盖以释宋之权予鲁也。胡氏曰:「为鲁计者,拒其使而不受可也,请于天王而讨之可也。」张氏洽
曰:「诸侯若能使宋征缮而修文告之词,明宋之直,正楚之罪,则楚人当情屈义愧而归宋公之不暇矣。夫楚之诈而无信,岂能自服于义?若其强盛,则虽齐、晋之大,桓、文之贤,用全力而仅胜之,鲁顾能声罪致讨乎?事固有正理如是,参以情与势,而有所不能遂,当有以曲全之。」胡氏、张氏之说可谓闇于势者也。
泓之败,讥其不量力乎,则较之于甘心即荆蛮者,当远胜矣。谓其不以诈取胜乎,又非圣人意也。此盖惜之而已,非有褒贬。图伯有三策:勤王也,合诸侯也,惩荆舒也。先勤王而后合诸侯,诸侯合而后能惩荆舒。桓、文虽不同,其惩荆舒必在合诸侯之后。宋襄于勤王无闻焉,徒欲得志于楚以致诸侯,其亦颠矣。春秋欲褒之则无可褒,故不书「伐」而书「战」,见非奉辞讨罪之师;亦不加贬,故书「宋公、宋师」,见是战虽败,而敢与虎狼之楚抗衡,志犹可取,特败而不复,无能争胜,诸侯遂帖然从楚,不特为宋惜,兼为诸侯惜也。
狄伐郑。据左氏言,则使狄伐郑者,襄王也。郑执王使而受狄师,则襄王与郑不睦可知。及颓叔、子桃以狄师攻王,王复出居于郑,郑省视官具于汜,而后听政,则又若泯然无芥蒂者,此亦可疑。
观天王出居之事,则知首止、葵丘之功大矣。
晋侯纳王不书,不告也。时鲁方合于楚而未与晋通,故弗告鲁
围宋之役僖二十七年冬
。楚称「人」,陈、蔡、郑、许称爵,明其皆君也。称其爵而列之「楚人」之下,其愧甚于称「人」,不贬而深于贬者也。谷梁曰:「人楚人,所以人诸侯也。」余谓惟不人诸侯,益见书法之严。
楚自齐之盟,参预夏盟,遂凭陵上国。宋襄执于盂,败于泓,其受挫辱已甚,诸侯靡然俯首帖服。晋文一出,侵曹伐卫,独与楚抗而雪宋耻,虽用诡谲,亦是兵不厌诈。当时楚势极盛,非一战胜之则楚不戢。楚不戢,诸侯不服。若仗义执言,帅兵临境以伐之,又无以保其必胜。故以曹卫为囮,诱而致之,仅乃得志,势亦不得已。譬之除虎狼者,入山而搏之,与设阱而取之,但当以入山而搏为正,然不必以设阱而取为罪也。胡氏于侵曹伐卫则斥其报怨,城濮之战则斥其诡谲,斯亦固矣。
「公子买戍卫,不卒戍,刺之。」左氏所记,深得鲁之情矣。但在传则以不卒戍为买罪案,在经则纪实而已。买戍卫而晋伐卫,卒戍则抗晋,楚复救卫,不卒戍则恕楚,故不令卒戍而刺之。经固非以不卒戍属买也。若曰既使之戍,又不使卒戍,见买之无罪云尔。
楚人救卫,恶楚也,胡氏以为讥晋。此等处最谬。曹、卫亲夷狄而疏中夏,晋伐之为伯讨,何讥之有?
齐桓时,楚虽强而未盛,故召陵之师缓。晋文时,楚已几几更伯主盟矣,故城濮之师急。齐桓时惟蔡、郑与楚,而江、黄及徐尚有从齐者,故可整兵相向。至文公,则宋、齐两国外皆服属楚,故必致楚来战,然后能胜之,时势不同也。
晋文定伯甚骤,五年身死,然子孙常为盟主。桓公积累数十年得之,而一败涂地。盖桓公单恃一管仲,而文公所用谋臣力士多,文公虽死,而狐、赵、先、郤辈犹在,故伯业不衰。可见贤才多则气脉长,少则气脉促。伯佐尚然,王佐又当何如?
践土之盟,王自往也,河阳之狩,晋召之也。惟天子可以亲劳诸侯,故诸侯可以上召天子,上轻故下慢。
得臣之杀,说春秋者多责楚子,得臣自应杀,丧师辱国,所谓「谋人军师,败则死之」,未为失邢也。得臣不忍于𫇭贾之一言,而愤兵致败。藉使楚复用之,必刻刻不忘。城濮之役,兵连祸结,数世未已,故得臣死而晋、楚皆得息肩,此杀不为无功也。或谓楚成不如秦穆,不知秦意止于报晋,楚兼欲争诸侯,得臣必不能如孟明增修其德,而残民以逞,当较彭衙及晋更甚焉。楚成毅然杀得臣,而不复报晋怨,其惩忿而自克,固胜于秦缪矣。
晋襄初立,败秦败狄,是继伯大关要。
大夫特会诸侯,自公孙敖会晋侯于戚始,而敖固庆父之子也。孟氏之专,始于敖。叔孙之专,始于兹,而盛于得臣、彭生;季孙之专,始于友,而盛于行父。敖会在文元年。
及晋处父盟,去「氏」书名,使若微者以厌之也。处父非敢伉晋侯使之,于处父无责焉。孔氏颖达曰:「恶处父也。」非也。
内大夫出盟诸侯,自柔于折始桓十一年
。嗣是则公子结之于鄄庄十九年
。然齐、宋犹以不恭为讨。至文公时,则公孙敖专会晋侯矣,又会三国矣。垂陇以大夫主盟,是尊其大夫而卑诸侯,不知政之遂移于大夫也。洮之盟,王人与焉,葵丘之会,宰周公与焉,然犹以诸侯会也。翟泉之盟,则以列国大夫与王臣盟。天子轻而诸侯重,诸侯轻而大夫重,世变代降如此,然皆齐桓之后。
丁丑文二年二月
,作僖公主,特书之,为逆祀并书也。丧主于虞,虞主用桑,宜五月。作
吉主于练,练主用栗,宜十三月。
虞主埋之,吉主刻而谧之,藏于庙室,常所当奉祀也。练而易主,是时僖公薨已十五月,练不易主,而今始作之,慢也。殷既练而祔,周卒哭而祔。祔与练祭于庙,祭讫,主反于寝。三年丧毕,遭烝、尝,乃于庙。今才二十一月,未大祥而吉祭亟也。比而观之,过期与不及期,均为不时,而逆祀非礼,又其显然者矣。
晋阳处父帅师伐楚以救江。大书特书,非贬词也,但当比事观之。是冬救江,文三年。
而四年秋书「楚人灭江」,则其伐固不足以惩楚,而其救固不足以存江也。汪氏克宽
谓责处父不能伐楚救江,而特起「伐以救」之文以罪之,春秋岂有无事而起其文者哉?
二年冬伐秦,则「人」之;秦伐晋亦人之,皆贬之词。四年冬伐秦,书「晋侯」者,记襄公亲行耳。书「人」书爵,有不足尽褒贬者。
锡桓公命,归含且赗,会葬王不称「天」,遂以为贬。夫荣叔归赗,与宰咺归赗,其为厚礼妾母无以异,而隐元年未尝不称天也。王必称「天」,尊之至,故求之备,何必去「天」以示贬乎?春秋尊王,而敢贬黜天王,必无是理。
大夫专盟,自公子遂会晋赵盾盟于衡雍始。文公八年。
李氏廉
谓内大夫特会,外大夫五会,郤缺承筐、高固无娄、荀首于谷、士匄于柯,荀跞适历者,非也。大夫主盟诸侯,自公孙敖会宋公、陈侯、郑伯、晋士縠,盟于垂陇始。文公二年。
许氏翰
谓,大夫主盟诸侯,自扈之会始。文公七年。
亦非也。
公孙敖如京师,不至而复。公子遂如齐,至黄乃复。君命不行,纵恣无上,可见矣。
先都、士縠、箕郑父皆称「人」以杀。三人皆有应杀之罪,故称「人」为讨罪之辞。而讨罪不出于君,则兼有擅杀之意。谷梁、胡氏说当并存。
逆妇姜于齐。称「妇姜」者,姑在之词,非礼成于齐之谓也。遂以夫人妇姜至自齐,亦可云以成礼于齐,便称「妇」耶?不称「夫人」,不书「至」,盖是文公不重大婚,夫人之礼有不备,故其词轻简。后书「夫人姜氏如齐」,书「至自齐」,既告行告至,则谨书之矣。以为丧中纳币,成礼妇家,圣人恶之而变其文者,大谬。
世室坏屋,曰「不共」,曰「不修」,皆是。此非天灾神怒也,直倾颓耳。程子以为变,高氏闶
以为自坏,失经旨矣。
外臣来盟不称「使」者,其来,君使之,盟,非君使之。屈完之来盟不盟,未可定也。高子之来,所以伺鲁。若华孙之来,安知其非有所窥侦乎?子哀来奔,鲁方受之,
君无专命,而臣以权宜定盟,故不称使。特结盟尚属修睦之事,是以无贬词。子卒不书「弑」,史臣曲笔也。夫子因之,盖宣公时,君之祖考,前史讳之,而自我暴之,则不可。
陈氏傅良
曰:「恶位未定,则其称子卒,何成之为在丧之君也?」此不然。庄公八月薨,子般十月弑,已称子矣。丧必有主,君薨,嗣子之位先定,岂有距公薨八月且已葬,而位犹未定者哉?恶为在丧之君,无可疑者。
仲遂弑赤,迟至八月而后发者,惧外之无援,而诸臣不与也。至得臣同使,则叔孙氏与之矣。孟氏则文伯、惠叔未秉政,而季氏则行父与之矣;外则齐又与之矣。是以弑赤而不忌,其初尚顾望未敢动也。庆父内外无助,发之又速,故季友得成反正之功。仲遂布置既定,发之迟而宣公之位安,仲遂居然令终矣。
子卒不日,不知其日也。曷为不知其日?讳而不纪也。子般何以书日?曰:世愈近,讳愈深。
惠伯不与乎弑,故仲遂必杀之,虽非扞君而死,然终是为君死难。张氏洽
以春秋不书,反责以不能扶持之罪,非通论也。
莒仆来奔,季文子使司寇出诸竟。其使太史克对曰:「见无礼于君者,若鹰鹯之逐鸟雀。」不知身为大臣而预乎弑逆,且为之纳赂请平者,将谓之有礼乎?无礼乎?其祖鸩叔牙,诛庆父,而行父党于仲遂,是不忠不孝之尤者,何乃责莒仆哉?
庶其、密州之弑,传皆谓因国人以弑,读者疑之。吴氏澄
谓国人下「以」字当作「之」字,卓氏尔康
谓「以」通作「已」,皆国人弑之之词。然襄三十一年以为传误犹可,若庶其之弑,传中载季文子语,明言「今莒仆则其孝敬,则弑君父矣」,传中「以」字岂可改哉?
春秋随笔卷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