●卷十一上·告子章句上凡二十章
告子者,告,姓也;子,男子之通称也;名不害。兼治儒墨之道者,尝学于孟子,而不能纯彻性命之理。《论语》曰:「子罕言命。」谓性命难言也。以告子能执弟子之问,故以题篇。
○正义曰:云「告子名不害」者,《尽心篇》有浩生不害,疑为告子,姓告名不害,以浩生为字。赵注又云:浩生姓,名不害。又为二人。其佗经传未详甚人。云《论语》子罕言命,盖《论语》第九篇首云也,故以题其篇。
告子曰:「性,犹杞柳也;义,犹杯桊也。以人性为仁义,犹以杞柳为杯桊。」告子以为人性为才干,义为成器,犹以杞柳之木为杯桊也。杞柳,柜柳也。一曰杞,木名也,《诗》云:「北山有杞。」杯桊,杯素也。
孟子曰:「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杯桊乎?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杯桊也?戕犹残也,《春秋传》曰:「戕舟发梁。」所能顺完杞柳,不伤其性,而成其杯桊乎?将斤斧残贼之,乃可以为杯桊乎?言必残贼也。
如将贼杞柳而以为杯桊,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?孟子言以人身为仁义,岂可复残伤其形体乃成仁义邪?明不可此杯桊。
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,必子之言夫。」以告子转性为仁义,若转木以成器,必残贼之,故言率人以祸仁义者,必子之言。夫,盖叹辞也。
○正义曰:此章指言养性长义,顺夫自然,残木为器,变而后成。告子道偏,见有不纯,仁内义外,违人之端。孟子拂之,不假以言也。「告子曰」至「为杯桊」,告子言人之性譬若杞柳,义若杯桊也。以人之性为其仁义之道,若以杞柳之木为之杯桊也。杞,枸杞也。柳,少杨也。杯,素朴也。桊,器之似屈转木作也。以其杞柳可以楺而作桊也。「孟子曰:子能顺杞柳之性为杯桊乎」至「必子之言夫」,孟子乃拂之曰:子能顺杞柳之木性以为杯桊乎?以其将以斤斧残贼其杞柳然后为之杯桊也。如将斤斧残贼杞柳而以为之杯桊,是亦将残贼人之形躯然后以为仁义与。且驱天下之之人而残祸仁义之道者,是亦必子之此言也。孟子所以拂之以此,盖谓人之性仁义,固有不可比之杯桊以杞柳为之也。
○正义曰:案《说文》云:「杞,枸杞。」「柳,少杨也。」「杯,[匚赣]也。」「桊,屈木盂也,所谓器似升屈木作是也。」《诗》云「北山有杞」,《南山有台》文也。
告子曰:「性犹湍水也,决诸东方则东流,决诸西方则西流。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,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。」湍者圜也,谓湍水湍萦水也。告子以喻人性若是水也,善恶随物而化,无本善不善之性也。
孟子曰:「水信无分于东西,无分于上下乎?人性之善也,犹水之就下也。人无有不善,水无有不下。今夫水搏而跃之,可使过颡;激而行之,可使在山:是岂水之性哉?其势则然也。人之可使为不善,其性亦犹是也。」孟子曰:水诚无分于东西,故决之而往也,水岂无分于上下乎?水性但欲下耳。人性生而有善,犹水之欲下也。所以知人皆有善性,似水无有不下者也。跃,跳。颡,额也。人以手跳水,可使过颡,激之可令上山,皆迫于势耳,非水之性也。人之可使为不善,非顺其性也,亦妄为利欲之势所诱迫耳,犹是水也。言其本性非不善也。
○正义曰:此章指言人之欲善,犹水好下,迫势激跃,失其素真,是以守正性为君子,随曲折为小人者也。「告子曰性犹湍水也」至「东西也」,告子言人之性犹萦回之水也。湍,圜,萦回之势也。萦回之水,决之使流于东方则东流之,使之流西方则西流之。而人之性,无分于为善为不善也,如萦回之之水,无分于东西也。「孟子曰」至「是也」,孟子言水之性无分于东西上下乎?言有分于东西上下也。人性之善也,犹水之就下也,人无有性之不善者,水无有不就下者。今夫水之势,抟而跳之,可使过颡;激而行之,可令上山:如此,岂水性如是哉?是其势如是也。人之性所以可使为不善者,亦若此水之势也。以其人之性不善,乃利欲而诱迫之也,亦搏激其水之谓也。
○正义曰:《说文》云:「湍,急濑水。」又云:「濑,水流沙上也。」今谓萦回之水者,言其水流沙上,萦回之势,湍湍然也。
告子曰:「生之谓性。」凡物生同类者皆同性。
孟子曰:「生之谓性也,犹白之谓白与?」犹见白物皆谓之同白,无异性。
曰:「然。」告子曰然。
「白羽之白也,犹白雪之白;白雪之白,犹白玉之白欤?」孟子以为羽性轻,雪性消,玉性坚,虽俱白,其性不同。问告子,以三白之性同邪?
曰:「然。」告子曰然,诚以为同也。
「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,牛之性犹人之性欤?」孟子言犬之性岂与牛同所欲,牛之性岂与人同所欲乎?
○正义曰:此章指言物虽有性,性各殊异,惟人之性,与善俱生,赤子入井,以发其诚,告子一之,知其粗矣,孟子精之,是在其中。「告子曰生之谓性」,告子言人之生与物之生皆谓之性,以其为同也。「孟子曰生之谓性也,犹白之谓白欤」,孟子见告子以为凡物生同谓之性,故问之曰:然则生之谓性,是如凡物之白皆谓同白,无异性也。「曰然」,告子以为诚如是也。「白羽之白也,犹白雪之白;白雪之白,犹白玉之白欤」,孟子又言是则白羽毛之白,亦如白雪之白;白雪之白,亦如白玉之白欤?故以此三者问告子,然孟子以谓羽毛之白,则其性轻;白雪之白,其性易消;白玉之白,其性坚:是其性有不同其白也。「曰然」,告子不知为有异,故亦以为诚然也。言则同也。「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,牛之性犹人之性欤」,孟子曰:又如是,则犬狗之性犹牛之性,牛之性亦犹人之性与?孟子所以言此者,以其犬之性,金畜也,故其性守;牛之性,土畜也,故其性顺;夫人受天地之中,万物俱备于我者也,是其廪阴与阳之气所生也,故其性能柔能刚:是为不同者。告子不知,但知其粗者也。
告子曰:「食、色,性也。仁,内也,非外也。义,外也,非内也。」人之甘食、悦色者,人之性也。仁由内出,义在外也,不从己身出也。
孟子曰:「何以谓仁内义外也?」孟子怪告子是言也。
曰:「彼长而我长之,非有长于我也。犹彼白而我白之,从其白于外也,故谓之外也。」告子言见彼人年老长大,故我长敬之。长大者,非在我者也,犹白色见于外者也。
曰:「异于白马之白也,无以异于白人之白也。不识长马之长也,无以异于长人之长欤?且谓长者义乎?长之者义乎?」孟子曰:长异于白,白马白人,同谓之白可也,不知敬老马无异于敬老人邪。且谓老者为义义乎?将谓敬老者为有义乎?且敬老者,己也,何以为外也。
曰:「吾弟则爱之,秦人之弟则不爱也,是以我为悦者也,故谓之内。长楚人之长,亦长吾之长,是以长为悦者也,故谓之外也。」告子曰:爱从己则己心悦,故谓之内。所悦喜老者在外,故曰外也。
曰:「耆秦人之炙,无以异于耆吾炙。夫物则亦有然者也,然则耆炙亦有外欤?」孟子曰:耆炙同等,情出于中。敬楚人之老,与敬己之老,亦同己情性敬之。虽非己炙,同美,故曰物则有然者也。如耆炙之意,岂在外邪。言楚、秦,喻远也。
○正义曰:此章指言事者虽从外,行其事者,皆发于中。明仁、义由内,所以晓告子之惑者也。「告子曰:食、色,性也。仁,内也,非外也。义,外也,非内也」,告子言人之嗜其甘食,悦其好色,是人之性也。仁在我为内,非自外而入者也;义在彼非在我,故为外也,非内也。「孟子曰:何以谓仁内义外也」,孟子见告子以为仁内义外,故问之曰:何以为仁内义外?「曰彼长而我长之」至「故谓之外也」,告子言彼人之年老,而我从而敬长之,非有长在我也。如彼物之色白,而我从而白之,是从其白于外也,我故谓义为在外也。「曰:异于白马之白也,无以异于白人之白也。不识长马之长也,无以异于长人之长欤?且谓长者义乎,长之者义乎」,孟子又辟之曰:彼长而我长之,异于彼白而我白之也。于白马之色白,无以异于白人之色白也,是则同也,不知长老马无以异于长人之长老乎?以其是则有异也。盖白马之白,与白人之白者,彼白而我白之耳,我何容心于其间哉,固无异也;长马之长,与长人之长,则有钦不钦之心矣,此所以有异焉。以其长人之长者有钦,长马之长者无钦,是则长者在彼,长之者在我,而义自长之者生,非自长者生也。如此,告子何得谓之外乎?故问之曰:且谓长者为有义乎,长之者为有义乎?「曰吾弟则爱之」至「故谓之外也」,告子又谓我之弟则亲爱之,秦人之弟则我不爱,是爱以我为悦者也,爱主仁,故谓仁为内也;敬长楚人之长者,亦敬长吾之长者,是以长为悦者也,长主义,故谓义为外也。「曰耆秦人之炙,无以异于耆吾炙」至「亦有外欤」,孟子又以秦人之炙而排之,曰:好秦人之炙,无以异于好吾之炙,为物耳,则亦有如是也,然则好炙亦有外欤?且孟子所以排之以此者,盖谓仁、义皆内也。以其秦人之弟则不爱,吾弟则爱之,爱与不爱,是皆自我者也,告子谓之以我为悦,则是矣;吾之长者吾长之,楚人之长吾亦长之,长之亦皆自我者也,告子又谓之以长为悦,则非矣。是亦犹秦人之炙与吾之炙虽不同,而嗜之者,皆自我也。如是,则义果非生于外者也。云炙实,《周书》曰「黄帝始燔肉为炙」是也。秦、楚,所以喻外。
孟季子问公都子曰:「何以谓义内也?」季子亦以为义外也。
曰:「行吾敬,故谓之内也。」公都子曰:以敬在心而行之,故言内也。
「乡人长于伯兄一岁,则谁敬?」季子曰:敬谁也?
曰:「敬兄。」公子都曰:当敬兄也。
「酌则谁先?」季子曰:酌酒则谁先酌?
曰:「先酌乡人。」公都子曰:当先乡人。
「所敬在此,所长在彼,果在外非由内也。」季子曰:所敬者兄也,所酌者乡人也。如此,义果在外不由内也。果犹竟也。
公都子不能答,以告孟子。公都子无以答季子之问。
孟子曰:「敬叔父乎?敬弟乎?彼将曰:『敬叔父。』曰:『弟为尸则谁敬?』彼将曰:『敬弟。』子曰:『恶在其敬叔父也?』彼将曰:『在位故也。』子亦曰:『在位故也。』庸敬在兄,斯须之敬在乡人。」孟子使公都子答季子如此,言弟以在尸位,故敬之;乡人以在宾位,故先酌之耳。庸,常也。常敬在兄,斯须之敬在乡人。
季子闻之,曰:「敬叔父则敬,敬弟则敬,果在外,非由内也。」随敬所在而敬之,果在外。
公都曰:「冬日则饮汤,夏日则饮水,然则饮食亦在外也。」汤、水虽异名,其得寒、温者中心也。虽随敬之所在,亦中心敬之,犹饮食从人所欲,岂可复谓之外也?
○正义曰:此章指言凡人随形,不本其原,贤者达情,知所以然。季子信之,犹若告子,公都受命,然后乃理。「孟季子问公都子曰:何以谓义内也」,孟季子犹若告子,以为义外,故问孟子弟子公都子曰:何以谓义为内也?「曰行吾敬,故谓之内也」,公都子答之,曰所敬在心而行之,故谓义为内也。「乡人长于伯兄一岁,则谁敬」,季子又问之曰:乡之人有长于己之伯兄一岁,则当敬谁。「曰敬兄」,公都子曰:当敬己之兄也。「酌则谁先」,季子又问之曰如在筵则酌酒先酌谁。「曰先酌乡人」,公都子曰:当先酌乡人也。「所敬在此,所长在彼,果在外,非由内也」,季子又言所敬在兄,是敬在此;酌在乡人,是所长在彼:是义果在外者也,非由内而出之也。「公都子不能答,以告孟子」,公都子于此遂无言以应答,而乃告知于孟子。「孟子曰」至「斯须之敬在乡人」,孟子谓公都子曰敬叔父乎?敬弟乎?彼季子将曰敬叔父;则问之曰弟为主,则谁敬?彼季子将曰敬弟;则又问之曰:如敬弟,则安在敬其叔父也?彼季子将曰弟在位,故敬之也。子亦与之曰:所以先酌乡人者,亦以在宾之位,故先酌之也。言常敬者在兄,斯须少顷之敬在乡人也。「季子闻之」至「非由内也」,季子闻孟子此言,故谓之曰:敬叔父则敬之,敬己之弟则亦敬之,是随敬所有,则敬在外,非由内也。「公都子曰:冬日则饮汤」至「亦在外也」,公都子由孟子教之,以此乃晓其理,故自又以冬夏所饮比喻而晓季子之惑也。言冬寒之日则饮汤,夏热之日则饮水,如是则饮食亦有在外者也?盖谓汤、水虽异名,然得其寒、热而饮之者,在我之中心然也,犹敬叔父、敬弟虽有异,然而能敬之者在我而已。敬在我,则敬在心而出之者也,安得谓之在外乎?季子即下卷所谓季任,为任处守者。
公都子曰:「告子曰:『性无善无不善也。』公都子道告子以为人性在化,无本善不善也。
或曰:『性可以为善,可以为不善。是故文、武兴则民好善,幽、厉兴则民好暴。』公都子曰:或人以为可教以善、不善,亦由告子之意也。故文、武圣化之起,民皆喜为善;幽、厉虐政之起,民皆好暴乱。
或曰:『有性善,有性不善。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,以瞽瞍为父而有舜,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、王子比干。』公都子曰:或人者以为各有性,善恶不可化移,尧为君,象为臣,不能使之为善;瞽瞍为父,不能化舜为恶;纣为君,又与微子、比干有兄弟之亲,亦不能使其二子为不仁:是亦各有性也矣。
今曰性善,然则彼皆非欤?」公都子曰:告子之徒,其论如此,今孟子曰人性尽善,然则彼之所言皆为非欤?
孟子曰:「乃若其情,则可以为善矣,乃所谓善也。若夫为不善,非才之罪也。若,顺也。性与情相为表里,性善胜情,情则从之。《孝经》云「此哀戚之情」,情从性也。能顺此情,使之善者,真所谓善也。若随人而强作善者,非善者之善也。若为不善者,非所受天才之罪,物动之故也。
恻隐之心,人皆有之。羞恶之心,人皆有之。恭敬之心,人皆有之。是非之心,人皆有之。恻隐之心,仁也。羞恶之心,义也。恭敬之心,礼也。是非之心,智也。仁、义、礼、智,非由外铄我也,我固有之也,弗思耳矣。故曰求则得之,舍则失之。或相倍蓰,而无筭者,不能尽其才者也。仁、义、礼、智,人皆有其端,怀之于内,非从外销铄我也。求存之,则可得而用之;舍纵之,则亡失之矣。故人之善、恶,或相倍蓰,或至于无筭者,不能相与计多少,言其绝远也。所以恶乃至是者,不能自尽其才性也。故使有恶人,非天独与此人恶性。其有下愚不移者也,譬若乎被疾不成之人,所谓童昏也。
《诗》曰:『天生蒸民,有物有则。民之秉彝,好是懿德。』孔子曰:『为此《诗》者,其知道乎!故有物必有则,民之秉彝也,故好是懿德。」《诗·大雅·蒸民》之篇。言天生蒸民,有物则有所法则,人法天也。民之秉夷,夷,常也,常好美德,孔子谓之知道。故曰人皆有是善者也。
○正义曰:此章指言天之生人,皆有善性,引而趋之,善恶异衢,高下自悬,贤愚舛殊,寻其本者,乃能一诸。「公都子曰」至「然则彼皆非与」者,公都子问孟子,以谓告子言人之性无有善,亦无有不善,但在人之所为如何耳。或有谓人性可以为善,又可以为不善,但在上所化如何耳,如此,故文王、武王兴起,常以善养人,则民人皆好善;至幽王、厉王兴起,常以政暴虐于民,则民亦皆好其暴乱。或有人又谓人有性善,有性不善,非在所化,廪之于天而已,如此,故以尧帝之为君,而有象之傲为臣;以瞽瞍之顽为父,而有舜之圣为子;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,而有微子启、王子比干之贤为臣。今孟子乃曰性皆善,是则彼告子与或人之言者皆不是欤?故以此问孟子。「孟子曰:乃若其情,则可以为善矣」至「好是懿德」,孟子言人之乃顺其情,则皆可以为善矣,是所谓性善也。若夫人为不善者,非天之降才尔殊也,其所以为不善者,乃自汨丧之耳,故言非廪天才之罪也。且情、性、才三者,合而言之,则一物耳;分而言之,则有三名,故曰性,曰情,曰才。盖人之性,本则善之,而欲为善者,非性也,以其情然也;情之能为善者,非情然也,以其才也。是则性之动则为情,而情者未尝不好善而恶恶者也,其不欲为善者乎?而才者乃性之用也,而才者上有以达乎天,下有以达乎地,中有以贯乎人,其有不能为善者乎?此孟子所以曰:「乃若其情,则可以为善矣,乃所谓善也。若夫为不善,非才之罪也。」言「恻隐之心,人皆有之」至「智也」者,已说于前矣。盖以恻隐、羞恶、恭敬、是非之心,人皆有是心也,人能顺此而为之,是谓仁、义、礼、智也,仁、义、礼、智即善也。然而仁、义、礼、智之善,非自外销铄我而亡之也,我有生之初固有之也,但人不思而求之耳,故曰求则得而存,舍而弗求则亡之矣。然人所以有善有恶,其善恶相去之远,或相倍蓰,或至于不可计其多少,如此之绝远者,是不能自尽其性才者也。言才无有不能为善者矣,但不能尽其才而为之耳。故《诗·大雅·蒸民》之篇有曰:上天之生众民,有物则有所法,则民之秉执其常善,故好是美德而已。所谓常即善也,所谓善即美德也,谓美德者,即仁、义、礼、智是也。孔子常亦云为此诗之人,其能知道者也,故言有物必有则,民之秉彝,故好是懿德也。然所谓物者,即自人之四肢、五脏、六腑、九窍,达之于君臣、父子、夫妇、兄弟、朋友,无非物也;所谓则者,即仁之于父子,义之于君臣,礼之于夫妇、兄弟,信之于朋友也:是无非有物则有则也。由此观之,孟子所以言至此者,岂非人性皆善者邪?故有物必有则,是谓性之善也;能秉其彝,是谓才也;好是懿德,是谓情也。「有物有则,民之秉彝,好是懿德」,是能顺其情以为善而才从之者也。
○正义曰:案《史记·世家》云:「微子启者,殷帝乙之首子,而纣之庶兄也。」又云:「王子比干者,亦纣之亲戚也。」是知有兄弟之亲矣。
○正义曰:此盖尹吉甫美宣王之诗文也。
孟子曰:「富岁,子弟多赖;凶岁,子弟多暴。非天之降才尔殊也,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。富岁,丰年也。凶岁,饥馑也。子弟,凡人之子弟也。赖,善。暴,恶也。非天降下才性与之异也,以饥寒之厄陷溺其心,使为恶者也。
今夫麰麦,播种而耰之,其地同,树之时又同,浡然而生,至于日至之时,皆孰矣。虽有不同,则地有肥硗,雨露之养、人事之不齐也。麰麦,大麦也。《诗》云:「贻我来麰。」言人性之同,如此麰麦,其不同者,人事、雨泽有不足,地之有肥、硗耳。硗,薄也。
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,何独至于人而疑之?圣人与我同类者。圣人亦人也,其相觉者,以心知耳。故体类与人同,故举相似也。
故龙子曰:『不知足而为屦,我知其不为蒉也。』屦之相似,天下之足同也。龙子,古贤人也。虽不知足小大,作屦者犹不更作蒉。蒉,草器也。以屦相似,天下之足略同故也。
口之于味有同耆也,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。如使口之于味也,其性与人殊,若犬、马之与我不同类也,则天下何耆皆从易牙之于味也。至于味,天下期于易牙,是天下之口相似也。人口之所耆者相似,故皆以易牙为知味,言口之同也。
惟耳亦然。至于声,天下期于师旷,是天下之耳相似也。耳亦犹口也,天下皆以师旷为知声之微妙也。
惟目亦然。至于子都,天下莫不知其姣也。不知子都之姣者,无目者也。目亦犹耳也。子都,古之姣好者也。《诗》云:「不见子都,乃见狂且。」傥无目者,乃不知子都好耳,言目之同也。
故曰:口之于味也,有同耆焉;耳之于声也,有同听焉;目之于色也,有同美焉。至于心,独无所同然乎?言人之心性皆同也。
心之所同然者何也?谓理也,义也。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。故理、义之悦我心,犹刍豢之悦我口。」心所同耆者,义理也。理者,得道之理。圣人先得理义之要耳。理义之悦心,如刍豢之悦口,谁不同也。
○正义曰:此章指言人廪性俱有好憎,耳目口心,所悦者同,或为君子,或为小人,犹麰麦不齐,雨露使然者也。孟子言是,所以勖而进之。「孟子曰:富岁,子弟多赖」至「犹刍豢之悦我口」者,孟子言丰熟之年,凡人之子弟,多好善,赖,善也;凶荒之年,凡人之子弟,多好暴恶。然而非上天降下才性与之殊异也,而其所以由饥寒之厄陷溺,去其良心而为之恶也。无他,所谓礼义生于富足,盗贼起于贫穷是也。且譬夫今之大麦也,人播种而耰锄之,其地高下以同,艺殖之时又同,浡浡然而生长秀茂,至于日至可以收割之时,皆熟矣。虽有不同,为不熟者,则是地有肥薄与雨露之不均,而人事之所加有不齐也。故凡物有同其类者,皆相似也,何独至于人而疑为不然?虽圣人亦则与我同其类者也。故龙子之贤人,有曰:人不知天下人之足而为草屦者,我知其人不能为之蒉也。蒉,草器也。其所以为屦皆相似者,以其天下人之足则同也。故口之于食味,人有同耆也,然而易牙先得我口之所好者也。如使人口于味,其性之所好,与人殊异,有是若狗、马之与我不同其形类也,则天下何以耆其味皆从易牙所好之味也。至于食味,天下所以皆期指于易牙者,是天下之人口相似也。不特口之于味然也,惟耳于声亦如是也。耳于声,天下之人所以皆期指于师旷为知声之妙者,是天下之人耳相似也。又不特耳如是也,惟天下之目亦如是也。至于子都者,天下之人无有不知其姣好也,不知子都之姣好者,是无目之人也。故曰人口之于味,其有所同好者焉;耳之于声,以其有同听者焉;目之于色,以其有同美者焉。至于心,独无所同亦如是乎?言人心性亦若口、耳皆有同而无异也。然人心有所同然者何也?是谓理也,义也,惟圣人者但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。故曰理义之有喜悦于我心者,如刍豢之味有悦于我口耳。盖理出于性命,天之所为也;义出于道德,人之所为也:而理、义又出于人心所同然也。是则天之使我有是之谓命,天命之谓性,是性命本乎天,故为天之所为也。天之所为虽妙,然而未尝不有理焉,如此,岂非其理有出于性命者乎!人能存其性命而不失之者,是所谓有其道德也,故为人之所为者也。人之所为道德虽妙,然而未尝不有义存焉,如此,则岂非其义有出于人心者乎!合而言之,则性命道德是为理义,虽是理义,出于性命道德者耳。
○正义曰:释云:麰麦,大麦也,又短粒麦也。「《诗》云:贻我来麰」,此盖《周颂·思文》之篇,言后稷配天之诗也。硗,《说文》云:「硗,石地名也。」
○正义曰:案《左传》云:易牙,齐桓公大夫也。淄、渑二水为食,易牙亦知二水之味。桓公不信,数试始验。是易牙为知味者也。
○正义曰:案《吕氏春秋》云,已说在《离娄篇》首,《左传》杜氏注云「晋乐师子野者」是也。
○正义曰:案《诗·国风·山有扶苏》之篇文也。注云:「都,世之美好者。狂,狂人也。且,辞也。」笺云:「人之好色,不往睹子都,反往睹狂丑之人。」凡此是知子都为美好者也。
○草性曰刍,谷养曰豢。 ○正义曰:《说文》云:「牛、马曰刍,犬、豕曰豢。」是其解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