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说金辉听了巧娘的言语,明是开脱小姐,暗里却是葬送佳蕙。佳蕙既有污行,小姐焉能清白呢?真是君子可欺以其方。
哪知后来金公见了玉钗,便把佳蕙抛开,竟自追问小姐,生生的把个千金小姐弄成布裙荆钗,险些儿丧了性命。可见他的机谋狠毒。言虽如此,巧娘说「焉知不是佳蕙那丫头。」这句话,说得何尝不是呢?他却有个心思,以为要害小姐,必先剪除了佳蕙。佳蕙既除,然后再害小姐就容易了。偏偏的遇见个心急性拗的金辉,不容分说,又搭着个纯孝的小姐不敢强辩,因此这件事倒闹得朦混了。
且说金辉到了内书房安歇,一夜不曾合眼。到了次日,悄悄到了外书房一看,可巧施俊今日又会文去了。金公便在书房搜查,就在书箱内搜出一枝玉钗。仔细留神,正是给女儿的东西。这一气非同小可,转身来至正室,见了何氏,问道:「我曾给过牡丹一对玉钗,现在哪里?」何氏道:「既然给了女儿,必是女儿收着。」金辉道:「要来我看。」何氏便叫丫环到小姐那里去取。去了多时,只见丫环拿了一枝玉钗回来,禀道:「奴婢方才到小姐那里取钗,小姐找了半天,在镜箱内找了一枝。问佳蕙时,佳蕙病得昏昏沉沉,也不知那一枝哪里去了。
小姐说,俟找着那一枝,即刻送来。」金辉听了,「哼」了一声,将丫环叱退,对夫人道:「你养的好女儿!岂有此理!」何氏道:「女儿丢了玉钗,容她慢慢找去。老爷何必生气?」金公冷笑道:「再要找时,除非把这一枝送在书房内便了!」何氏听了,诧异道:「老爷何出此言?」金公便将手帕、扇坠掷与何氏,道:「这都是你养的好女儿做的。」便在袖内把那一枝玉钗取出,道:「现有对证,还有何言支吾?」何氏见了此钗,问道:「此钗老爷从何得来?」金辉便将施生书箱内搜出的话说了,又道:「我看父女之情,给她三日限期,叫她寻个自尽,休来见我!」说罢,气忿忿的上外面书房去了。
何氏见此光景,又是着急,又是伤心,忙忙来到小姐卧室。
见了牡丹,放声大哭。牡丹不知其详,问道:「母亲,这是为何?」夫人哭哭啼啼,将始末原由述了一遍。牡丹听毕,只吓得粉面焦黄,娇音软颤,也就哭将起来。哭了多时,道:「此事从何说起!女儿一概不知。」叫乳母梁氏追问佳蕙去。谁知佳蕙自那日遗失手帕、扇坠,心中一急,登时病了,就在那日告假,躺在自己屋内休养。此时正在昏愦之际,如何答应上来。
梁氏无奈,回转绣房道:「问了佳蕙,他也不知。」何氏夫人道:「这便如何是好!」复又痛哭起来。牡丹强止泪痕,说道:「爹爹既然吩咐孩儿自尽,孩儿也不敢违拗。只是母亲养了孩儿一场,未能答报,孩儿虽死也不瞑目。」夫人听至此,上前抱住牡丹道:「我的儿啦!你既要死,莫若为娘的也同你死了罢。」
牡丹哭道:「母亲休要顾惜女儿。现在我兄弟方交七岁,母亲若死了,叫兄弟依靠何人?岂不绝了金门香烟么?」说罢,也抱住夫人痛哭不止。
旁边,乳母梁氏猛然想起一计,将母女劝住,道:「老奴倒有一事回禀。我家小姐自幼稳重,闺门不出,老奴敢保断无此事。未免是佳蕙那丫头干的,也未可知。偏偏她又病得人事不知。若是等他好了再问,惟恐老爷性急,是再不能等的。若依着老爷逼勒小姐,又恐日后事明,后悔也就迟了。」夫人道:「依你怎么样呢?」梁氏道:「莫若叫我男人悄悄雇上船一只,两口子同着小姐,带佳蕙,投到唐县舅老爷那里,暂住几时。俟佳蕙好了,求舅太太将此事访查,以明事之真假。一来暂避老爷的盛怒,二来也免得小姐倾生。只是太太担些干系,遇便再求老爷便了。」夫人道:「老爷跟前我再慢慢说明。只是你等一路上叫我好不放心。」梁氏道:「事已如此,无可如何,听命由天罢了。」牡丹道:「乳娘此计虽妙,但只一件,我自幼从未离了母亲,一来抛头露面,我甚不惯;二来违背父命,我心不安,还是死了干净。」何氏夫人道:「儿呀,此计乃乳母从权之道。你果真死了,此事岂不是越发真了么?」牡丹哭道:「只是孩儿舍不得母亲,奈何?」乳娘道:「此不过燃眉之意。日久事明,依然团聚,有何不可?小姐如若怕出头露面,我更有一计在此。就将佳蕙穿了小姐的衣服,一路上说小姐卧病往舅老爷那里就医养病。小姐却扮作丫环模样,谁又晓得呢?」
何氏夫人听了,道:「如此很好,你们就急急地办理去罢。我且安置安置老爷去。」牡丹此时心绪如麻,纵有千言万语,一字却也道不出来,止于说道:「孩儿去了。母亲保重要紧。」说罢大哭不止。夫人痛彻心怀,无奈何,狠着心去了。
这里,梁氏将他男子汉找来,名叫吴能。既称男子汉,可又叫吴能,这明说是无能的男子汉。他但凡有点能为,如何会叫老婆做了奶子呢?可惜此事交给他,这才把事办坏了。他不及他哥吴燕能有本事,打得很好的刀。到了河边,不论好歹,雇了船只,然后又雇了小轿三乘,来至花园后门。奶娘梁氏带领小姐与佳蕙,乘轿至河边上船。一篙撑开,飘然而去。
且说金辉气忿忿离了上房,来到了书房内。此时,施生已回,见了金公,上前施礼。金辉洋洋不睬。施俊暗道:「他如何这等慢待与我?哦,是了。想是嗔我在这里扰他了。可见人情险恶,世道浇薄。我又非倚靠他的门楣觅生活,如何受他的厌气?」想罢,便道:「告禀大人得知,小生离家日久,惟恐父母悬望,我要回去了。」金辉道:「很好。你早就该回去!」
施俊听了这样口气,登时羞得满面红涨,立刻唤锦笺备马。锦笺问道:「相公往哪里去?」施俊道:「扯臊,自有去处,你备马就是了。谁许你问?狗才!你仔细,休要讨打!」锦笺见相公动怒,一声儿也不敢言语,急忙备了马来。施生立起身来,将手一拱,也不拜揖,说声「请了」。金辉暗道:「这畜生如此无礼,真正可恶!」又听施生发话道:「可恶呀,可恶!真正岂有此理!」金辉明明听见,索性不理他了,以为他年少无状。
又想起施老爷来,他如何会生出这样子弟,未免叹息了一番。
然后将书籍看了看,依然照旧。又将书籍打开看了看,除了诗文之外,止有一把扇儿是施生落下的,别无他物。可惜施生忙中有错,来时原是孤然一身,所有书籍典章全是借用这里的。
他只顾生气,却忘了扇儿放在书籍之内。彼时若是想起,由扇子追问扇坠,锦笺如何隐瞒?何况当着金辉再加以质证,大约此冤立刻即明。偏偏的施生忘了此扇,竟遗落在书籍之内。扇儿虽小,事关重大。凡事当隐当现,自有一定之理。若是此时就明白此事,如何又生出下文多少的事来呢?
且说金辉见施俊赌气走了,便回至内室。见何氏夫人哭了个泪人一般,甚是凄惨。金辉一语不发,坐在椅上叹气。忽见何氏夫人双膝跪倒,口口声声:「妾身在老爷跟前请罪。」老爷连忙问道:「端的为何?」夫人将女儿上唐县情由述了一遍,又道:「老爷只当女儿已死,看妾身薄面,不必深究了。」说罢,哭瘫在地。金辉先前听了急得跺脚,惟恐丑声播扬。后来见夫人匍匐不起,究竟是老夫老妻,情分上过意不去,只得将夫人搀起来道:「你也不必哭了。事已如此,我只好置之度外便了。」
金辉这里不究,哪知小姐那里生出事来。只因吴能忙着雇船,也不留神,却雇了一只贼船。船家弟兄二人,乃是翁大、翁二,还有一个帮手王三。他等见仆妇男女二人带领着两个俊俏女子,而且又有细软包袱,便起了不良之意,暗暗打号儿。
走不多时,翁大忽然说道:「不好了,风暴来了。」急急将船撑到幽僻之处。先对奶公道:「咱们需要祭赛祭赛方好。」吴能道:「这里那讨香蜡纸马去?」翁二道:「无妨,我们船上皆有,保管预备的齐整,只要客官出钱就是了。」吴能道:「但不知用多少钱?」翁二道:「不多,不多,只要一千二百钱足以够了。」吴能道:「因什么要许多钱?」翁二道:「鸡、鱼、羊头三牲,再加香蜡纸锞,这还多吗?敬神佛的事儿,不要打算盘。」吴能无奈,给了一千二百钱。不多时,翁大请上香。
奶公出船一看,见船头上面放的三个盘子,中间是个少皮无毛的羊脑袋,左边是只折脖缺膀的鸡架子,右边是一尾飞鳞凹目的鲤鱼干。再搭上四露五落的一挂元宝,还配着滴溜搭拉的几片干张。更可笑的是少颜无色三张黄钱;最可怜的七长八短的一束高香。还有那一高一矮的一对瓦灯台上,插着不红不白的两个蜡头儿。吴能一见,不由地气往上撞,道:「这就是一千二百钱办的么?」翁二道:「诸事齐备,额外还得酒钱三百。」
吴能听了,发急道:「你们不是要讹吓!」翁大道:「你这人祭赛不虔,神灵见怪,理应赴水,以保平安。」说罢,将吴能一推,「噗咚」一声落下水去。乳母船内听着不是话头,刚要出来,正见他男子汉被翁大推下水去,心中一急,连嚷道:「救人呀,救人!」王三奔过来就是一拳。乳母站立不稳,摔倒船内,又嚷道:「救人呀,救人呀!」牡丹此时在船内,知道不好,极力将竹窗撞下,随身跳入水中去了。翁大赶进舱来,见那女子跳入水内,一手将佳蕙拉住,道:「美人不要害怕,俺和你有话商量。」佳蕙此时要死不能死,要脱不能脱,只急得通身是汗,觉得心内一阵清凉,病倒好了多一半。外面,翁二和王三每人一枝篙,将船撑开。佳蕙在船内被翁大拉着,急得他高声叫喊:「救人呀,救人!」
忽见那边飞也似来了一只快船,上面站着许多人,道:「这船上害人呢,快上船进舱搜来。」翁二、王三见不是势头,将篙往水内一拄,「飕」地一声跳下水去。翁大在舱内,见有人上船,说进舱搜来,他惟恐被人捉住,便从窗户蹿出,赴水逃生去了。可恨他三人贪财好色,枉用心机,白白地害了奶公并小姐落水,也只得赤手空拳,赴水而去。
且言众人上船,其中有个年老之人道:「你等莫忙,大约贼人赴水脱逃。且看船内是什么人。」说罢,进舱看时,谁知梁氏藏在床下,此时听见有人,方才从床下爬出。见有人进来,她便急中生智道:「众位救我主仆一命。可怜我的男人被贼人陷害,推在水内淹死。丫环着急,蹿出船窗投水,也死了。小姐又是疾病在身,难以动转。望乞众位见怜。」说罢,泪流满面。这人听了,连说道:「不要啼哭,待我回那老爷去。」转身去了。梁氏悄悄告诉佳蕙,就此假充小姐,不可露了马脚。佳蕙点头会意。
那人去不多时,只见来了仆妇丫环四五个,搀扶假小姐,叫梁氏提了包裹,纷纷乱乱,一阵将祭赛的礼物踏了个稀烂,来到官船之上。只见有一位老爷坐在大圈椅上面,问道:「那女子家住哪里?姓什么?慢慢地讲来。」假小姐向前万福,道:「奴家金牡丹,乃金辉之女。」那老爷问道:「那个金辉?」
假小姐道:「就是做过兵部尚书的。只因家父连参过襄阳王二次,圣上震怒,将我父亲休致在家。」只见那老爷立起身来,笑吟吟地道:「原来是侄女到了。幸哉,幸哉。何如此之巧耶!」假小姐连忙问道:「不知老大人为谁?因何以侄女呼之?请道其详。」那老爷笑道:「老夫乃邵邦杰,与令尊有金兰之谊。因奉旨改调长沙太守,故此急急带了家眷前去赴任。今日恰好在此停泊,不想救了侄女,真是天缘凑巧。」假小姐听了,复又拜倒,口称「叔父」。邵老爷命丫环搀起,设座坐了。方问道:「侄女为何乘舟,意欲何往?」不知假小姐说出什么话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