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曰:
治世须凭礼法场,声名一裂便乖张。
已拚流毒天潢内,岂惜邀欢帝子旁?
国是可胜三叹息,人言不恤更筹量。
千秋莫道无金鉴,野史稗官话正长。
人之遇合分离,自有定数。随你极是智巧,揣摩世事,臆测屡中的,却度量不出。萧后在隋亡之时,只道随波逐浪,可以快活几时。何知许多狼狈?今年将老矣,转至唐帝宫中,虽然原以礼貌相待,却是身不由己。今日太宗突然临幸,在妇女家最难得之喜,他则不然,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岂是云。晓得太宗宠一个如花似玉的武媚娘,自知又不能减了一二十年年纪,返老还童起来,与他争上去,故此太宗虽然一幸,觉得付之平淡。不想被太宗看灯接去,通宵达旦,媚娘见他风流可爱,便生起妒忌心来,却极力的撺掇太宗冷淡了。他又把两个蠢宫奴,换了小喜,去与太宗幸了。因此萧后日常饮恨,眉头不展,凭你佳肴美味,拿到面前,亦不喜吃。即使清歌妙舞,却也懒观,时常差宫奴去请小喜到来,指望说说隐情。那武才人却又奸滑,叫两个心腹跟了,他衷肠难吐,彼此慰问了一番,即便别去。萧后只得自嗟自叹,拥衾而泣,染成怯症,不多几时,卒于唐宫。太宗闻知,深为惋惜,厚加殡殓,诏复其位号,谥曰「憨」,使行人司以皇后卤簿,扶柩到吴公台下,与隋炀帝合葬。小喜要送至墓所,武才人不许,只得回宫。
武才人因萧后已死,欢喜不胜,弄得太宗神魂飞荡,常饵金石。会高士廉卒,太宗将往哭之,长孙无忌、褚遂良谏道:「陛下饵金石,于方不得临丧,奈何不为宗庙社稷自重?」太宗不听,无忌中道伏卧,流涕固谏,太宗乃还,入东苑南望而哭,涕下如雨。遂命图画功臣二十四人于凌烟阁,列其姓名爵里,已故者书谥。适徐勣得一疾,太医说惟须灰可疗,太宗亲自剪须,为之和药,励顿首泣谢。太宗又因勣妻袁紫烟新逝,姬妾甚少,恐他无人侍奉,意欲选一二宫奴,赐他作伴。勣再三辞谢,太宗道:「朕为社稷,非为卿也,何须逊谢?」即日着内监,选两个有年纪的宫奴,赐与徐勣不题。时太白屡昼见,太史令占道女主昌,民间又传秘记云:「唐三世之后,女主武王代有天下。』太宗闻言,深恶之。
一会,会诸武臣宴于宫中,行酒令使言小名。左武卫将军李君羡,自言小名五娘,其官称封邑皆有武字,出为华州刺史。御史复奏,君羡谋不轨,遂坐诛。因密问太史令李淳风:「秘记所云信有之乎?」淳风对道:「臣仰稽天像,俯察历数,其人已在陛下宫中,自今不过三十年,当有天下,杀唐子孙殆尽,其兆既成。」太宗道:「疑似者尽杀之何如?」淳风对道:「天之所命,人不能违,王者不死,徒多杀无辜。况自今以往三十年,其人已老,或者颇有慈心,为祸或浅。今若得而杀之,天或更生壮者,肆其怨毒,恐陛下子孙无遗类矣!」太宗听言乃止,心中虽晓得才人姓武有碍,但见媚娘性格柔顺,随你胸中不耐烦,见了他就回嗔作喜,顷刻不忍分手,因此虽放在心上,亦且再处。武才人也晓得大臣的议论,谅天子意思,必不加刑,但欲逊避,恨无其策。日复一日,太宗因色欲太深,害起病来,那太子晋王朝夕入侍,瞥见武才人颜色,不胜骇异道:「怪不得我父皇生这场病,原来有这个尤物在身边,夜间怎能个安静。」意欲私之,未得共便,彼此以目送情而已。
一日晋王在宫中,武才人取金盆盛水,捧进晋王盥手。晋王看他脸儿妖艳,便将水洒其面,戏吟道:
乍忆巫山梦里魂,阳台路隔恨无门。
武才人亦即接口吟道:
未曾锦帐风云会,先沐金盆雨露恩。
晋王听了大喜,便携了武才人的手,同往宫后小轩僻处,武才人道:「陛下闻知,取罪不小。」晋王笑道:「我今与你也是天缘,何人得知。」武才人扯住晋王御衣泣道:「安虽微贱,久侍至尊,今日欲全殿下之情,遂犯私通之律;倘异日嗣登九五,置妾于何地?」晋王见说,便矢誓道:「倘宫车异日晏驾,册汝为后,有违誓言,天厌绝之。」武才人叩谢道:「虽如此说,只是延臣物议不好,倘皇爷要加罪于妾身,何计可施?」晋王想了一想道:「有了,倘父皇着紧问你,你须如此如此说,自可免祸,又可静以待我了。」武才人点首,晋王乃解九龙羊脂玉钩赠武才人,才人收了,随即别出。时京中开试,放榜未定日期,太宗病间,召李淳风问道:「今岁开科取士,不知状元系何地何人,料卿必知。」淳风道:「臣昨夜梦入天廷,见天榜已放,臣看完,只见迎榜首出来,他彩旗上面有诗一首。」太宗道:「诗句怎么样说?」淳风道:「臣犹记得。」遂朗吟:
美色人间至乐春,我淫人妇妇淫人。色心若起思亡妇,遍体蛆钻灭色心。
太宗听了说道:「诗后二句,甚不解其意,不知何处人,什么姓名?」淳风道:「圣天子洪福不浅,今科三鼎甲,乃是忠直之士,大有稗于社稷;姓名虽知,不便说出,恐泄漏于臣,上帝震怒不浅,乞陛下赐臣于密室,写其姓名籍贯,封固盒中,俟揭榜后开看便知。」太宗叫太监取一个小盒,淳风写了封在盒内,太宗又加上一封,藏于柜中。淳风辞了出来。不一日开榜时,太宗取柜中李淳风写的一封,却是状元狄仁杰,山西太原人。榜眼骆宾王,浙江义乌人。探花李日知,京兆万年人。不胜骇异,始信淳风所言非诳,谶数之言必准。因思:「今已如此大病,何苦留此余孽,为祸后人。」便对才人武氏说道:「外延物议,道你姓应围谶,你将何以自处?」武才人跪下泣奏道:「妾事皇上有年,未尝敢有违误。今皇上无故,一旦置妾于死,使妾含恨九泉,何以瞑目?况妾当时同百人选进宫,蒙皇上以众人为宫娥,妾独赐为才人,受思无比。今日若赐妾死,反为他人笑话。望陛下以好生为心,使妾披剃入空门,长斋拜佛,以祝圣躬,以修来世,垂恩不朽。」说罢大恸。太宗心上原不要杀他,今见他肯削发为尼,不胜大喜道:「你心肯为尼,亦是万幸的事。宫中所有,快即收拾回家,见父母一面,随即来京,赐于感业寺削发为尼。」武才人同小喜谢恩,收拾出宫。正是:
玉龙且脱金钩网,试把相思忖与谁。
时武士囗闻知媚娘要出宫为尼,忙差人去接到家中相聚。家人领命,不多几日,接到家中。杨氏母亲,见媚娘当年怎么样进宫,今日这般样出来,不觉大哭一场。小喜亦思量起父母死了,如今要见他,怎能够了,亦哭了一场。大家拜见过,武媚娘道:「闻得父亲过续个三思侄儿,怎么不见?」杨氏道:「他怎比当初,近来准日有许多朋友,不是会文,家是讲学。日日在外面,吃得大醉回来。」媚娘道:「我忘记今年几岁了?」杨氏道:「当年你父亲过继他来时,已是三岁,如今已一十五岁了,看去像个人,不知他胸中如何?」
正说时,只见武三思半醉的进来。杨氏道:「三思,你家姑娘回来了,快来拜见。」媚娘与小喜忙起身,与三思见了礼。三思道:「姑娘在宫中受用得紧,为什么朝廷听信那廷臣之议,把姑娘退出官来,却要去削发为尼。这皇帝也算无情了,亏他舍得放你出来。」媚娘止不住落下泪来。三思道:「姑娘你不要愁烦,我看那些尼姑到快活,并无忧愁。」媚娘心上初出宫的时节,到觉难过,今见了三思相貌娇好,也就罢了。吃了夜饭,三思见父母与小喜走开,即走近媚娘身边,带醉的说道:「姑娘,我看你好股青丝细发的,日后怎舍得剃将下来?」媚娘因是自家骨肉,又见他年纪幼小,搂在怀里。三思道:「姑娘睡在那里?」媚娘道:「就在母亲房内。」三思道:「我有许多话要问姑娘,今夜我陪姑娘睡了罢。」媚娘道:「有话待我母亲睡着了,你可以进房来说。」三思道:「如此却切记,不要闩了门。」媚娘点点头儿。
那夜武三思,候父母睡着,悄悄挨进媚娘房中,成了鹑鹊之乱。过了几日,武士囗恐怕弄出事来,只得打发媚娘、小喜出门。武三思送了一二里,媚娘消对他说道:「侄儿,你若忆念我,到了考试之期,竟到感业寺中来会我。」三思唯唯,洒泪而别。在路上行了几日,到了感业寺中。那庵主法号长明,出来接了武媚娘与小喜进去,见媚娘千娇百媚,花枝般一个佳人,又见小喜年纪,二十四五,丰神绰约,也不是安静主顾;想道:「如此风流样子,怎出得家?」领到佛堂中,四五个徒弟在那里动响器,长明老尼,叫武媚娘参拜了佛,便与他祝了发。小喜也改了打扮,佛前忏悔过。停了音乐,各人下来见礼。小喜看到第四个,宛如女贞庵里二师父,心里是这般想,因初相见不好说破,大家定睛看了一回。长明道:「这四个俱是小徒。」指着怀清道:「这位是去岁冬底来的。」就领武夫人进去说道:「这两间是夫人喜姐住的房,间壁就是这位四师父的卧室。」媚娘听了,暂时收拾,安心住着。
到了黄昏时候,只见小喜笑嘻嘻的走进来。媚娘道:「你这个女儿,倒像惯做尼姑的,到这个地位,还有什么好笑?」小喜道:「夫人不知,那位四师父,就是女贞庵李夫人的妹子怀清,是我认得的,刚才不好叫出来,如今在他房里,问了别后的事情,故此好笑。」媚娘道:「什么女贞庵李夫人?」小喜把当初隋萧后回南上坟,到女贞庵与隋南阳公主、秦、狄、夏、李四位夫人相会,说了一遍。媚娘道:「如此说他好了,为什么又到这里来?」小喜道:「濮州连岁饥荒,又染了疫症,秦、夏、李三位夫人,相继病亡。他被一个士子挈了要同到京,不想中途士子被盗杀了,他却跳在水中,被商船上救了,带至京都,送在此地暂寓。」媚娘道:「他们果有人来往么?」小喜道:「他说有个姓冯的表弟,住在蓝桥开张药铺,常来走走。」媚娘点点头儿。一日媚娘正在佛堂内看怀清写对,听得外面叩门,恰好长明老尼不在庵中,领众徒到人家念经去了。怀清出来,问道:「是谁?」那人道:「阿妹,是我。」怀清知是冯小宝,欢喜不胜,忙开了进来。怀清道:「为什么多时不来?」冯小宝道:「闻得你们庵中,有什么朝廷送的武夫人,在此出家,故此我不敢来。今见寺门闭着,想是徒弟不在家,我悄悄来会你一会。」怀清道:「那武夫人在堂中,你要去见见么?」那冯小宝随了怀清进来,见武夫人倚在桌上看怀清写的榜对。怀清道:「五师父,我们的兄弟在这里看我,见个礼儿。」媚娘掉转身来一看,只见:
身躯寡弱,态度幽娴。鼻倚琼瑶,昨含秋水。眉不描而自绿,唇不抹而凝朱。生成秀发,尽堪盘云髻一窝,天与娇姿,最可爱桃花两颊。慢道落水中宵梦,欲卜巫山一段云。
媚娘忙答一礼道:「这个就是令弟么?」恰好小喜寻媚娘进去,小宝见了,也与他揖过。小喜问道:「此位尊姓?」怀清道:「就是前日说的冯家表弟。」小喜道:「原来就是令弟,失敬了。」说罢,怀清同着小宝,走到自己的房中。只见小宝走到桌边,取一幅花笺,写一绝道:
天赋痴情岂偶然,相遇已自各相怜。
笑予好似花间蝶,才被红迷紫又牵。
怀清笑道:「妾亦有一绝赠君。」题起笔来,写在后面道:
一睹芳容即耿然,风流雅度信翩翩。
想君命犯桃花煞,不独郎怜妾亦怜。
写完,怀清出房,到厨下去收拾酒菜,同小宝在房中吃酒玩耍。媚娘在房,细想了一回,随同小喜走到怀清房门首,悄悄立着。只听得外面敲门声响,晓得老师父领众回来。媚娘便走进房,小喜出去开门,那怀清亦出来。只见长明领了四个徒弟,婆于背着经忏。怀清与那几个说些闲话,小喜恐怕媚娘冷淡,即便归房去,只见媚娘展开了驾笺,上写道:
花花蝶蝶与朝朝,花既多情蝶更妖。
窃得玉房无限趣,笑他何福可能销。
从来享乐恨难长,倏尔依回恣采香。
讨尽花神许多债,慢留几点未亲尝。
两人正在那里看诗,见怀清进来说道:「武上师,你同六师父到我房里去谈谈。」媚娘道:「你有令弟在那里,我怎好来?」怀清道:「自古说:四海之内皆兄弟。何况你我?」媚娘道:「既如此说,何不同到我房里来坐坐,我泡好茶相候。」怀清道:「我同六师父去挽他来。」携了小喜出房,不一时先把酒肴送到,小喜也先进来。媚娘道:「你可曾拿我的诗么?」小喜道:「诗在案上,没有人动,我刚才在他房里,见桌上一幅字,也是什么诗儿,被我袖在这里,与夫人看。」放了东西,在袖子里取出来,媚娘接来细看,乃是怀清与小宝唱和的两首绝句。忽见怀清与小宝走进来,媚娘悄悄将诗藏过,便道:「四师父,我在这里没有破钞,怎好相扰?」怀清道:「几个小菜,叫人笑死。」便将烛放在中间,叫小宝朝南坐了,自向媚娘对席,叫小喜也坐在横头,大家满斟细酌,狎邪嘲笑,饮酒欢乐,不题。
贞观二十三年五月,太宗疾甚,召长孙无忌、褚遂良、徐勣辈,至榻前说道:「朕与卿等,扫除群五,费了无数经营,始得归于一统。今四方宁靖,正欲与卿等共享太平,不意二竖忽侵,魏征、房元龄先我而去,近又丧我李靖、马周,朕今将分手,别无他嘱。太子躬行仁俭,言动礼仪,可谓佳儿佳妇,卿等共辅佐之。」说了大恸,无忌等拜谢道:「陛下春秋正富,正好励精图治,今龙体偶不豫,何出此不祥之语。」太宗道:「朕已预知,故为叮咛耳。」诸臣辞了出宫。是夜上崩,太子即位,是为高宗,颁白诏于天下,诏以明年为永徽元年。时武氏在感业寺,闻之亦为之恸泣。后因太宗忌日,高宗诣感业夺行香,恰值冯小宝在庵,回避不及;长明无奈,只得把小宝落了发。高宗问及,说是侄儿,在土地堂里出家,才来看我。高宗道:「白马寺中,田地甚多,僧众甚少,朕给度牒一纸与他,限他明日即往白马寺住扎。」武氏见了高宗大恸,高宗亦为之泣下,悄悄吩咐长明,叫武氏束发,朕即差人来取。嘱咐了即起行。
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